
【蓉城】轮椅上的人生(小说)
一
今年春节是不平凡一年,新型冠状病毒来袭。这座千年历史文化名城,看不到往昔的繁华,公路封了,小区也封了,昏黄的路灯映照着空旷的街道,冷冷清清的。新城东区有这座城最大的煤矿家属院,在A号楼十三层一间居室里,一位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男人叫宋强,脸色帅气白净,如果不是头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几丝白发,谁也看不出他今年有五十岁。
宋强的老家在宝鸡偏远的一个山村,家里姊妹五个,他排行老大,父亲那一年突发疾病去世,自古以来在农村就有长兄为父的说法。那一年他不得不辍学回家,帮助母亲劳动,照看兄弟姐妹。但宋强不安心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瞒着母亲,兄弟姐妹去征兵,母亲知道后也没有阻拦。
他去了西部山区的绿色军营,军营的生活并不像人们想象的诗情画意。由于他们搞的是化学实验,所以远离了城市的繁华,生活相当的艰苦且枯燥无味。但这风沙茫茫,连绵不断的荒山野岭,纵横交错的石头洞中,却让宋强锻炼了一身坚强的体魄,一身正气的性格,这也许就是军人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三年以后,宋强复员回家。后来煤矿招工,因为他服过兵役的经历,所以被优先录取到煤矿工作。
宋强坐着火车行了500多里路,来到古城的时候,接他的是一辆大卡车,大卡车顺着连绵不断弯弯曲曲的山路,向西部的城外驶去。难道自己一生真离不开大山吗?好在距离城市并不远,过了半个小时就看到那写着“八一煤矿”几个红色的大字。“八一”代表着军人的神圣,这座煤矿应该有军人的心血和汗水。
煤矿的生活区就是一座单身宿舍楼,一座筒子楼和一座办公楼,紧靠着巍峨的大山。宿舍楼是六个人一个房间,宋强在领导的安排下领了被褥。多年来部队养成的好习惯,宋强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床铺整整齐齐,被子叠得如豆腐块,同宿舍的人一下子就对他刮目相看。收拾完以后,宋强一行人又一起跟随着,带队的到生产区看了看。煤矿给人的印象是到处都是乌黑一片,高大的选煤楼,高高低低的水泥柱子,支撑着砖瓦一样乌黑的“火车皮”,有上有下,有纵有横。小小的一节一节的火车皮,拉着工人上下班。那些煤矿工人操着来自山南海北的口音,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让.人感觉到了遥远的异地他乡。他们从煤矿出来以后都是黑乎乎的双手,黑黝黝的脸庞,黑兮兮的脏衣服。只有在微笑张开嘴巴的时候,才会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当过兵的老宋一看到这种环境就有点心灰意冷,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是怕脏。但既然来了,他不可能当逃兵,尤其是在部队,如果你当了逃兵,就会被送到军事法庭严厉制裁。
经过矿上几天安全知识培训以后,新工人开始上班了。换上了崭新的工作服,带上了崭新的头盔,坐上了小火车。就像开始当兵一样新奇,有老矿工上来时和他们开着玩笑说:“别看你们现在挺神气,一会上来也和我们一样黑。”年轻小伙子们都不以为然,眨眼就进入了黑咕隆咚的地下,不见阳光,支柱,采煤,排水工作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宋强并没有感到工作多苦多累,只是井下工作最主要的是心眼要多,要不然就是头碰烂,要么手流血,小伤再正常不过。而宋强一双慧眼能及时排除险情,这都是部队多年锻炼警惕性高的缘故。因此没有多久,宋强被提升为安全班组长。
只不过煤矿的生活单调而乏味,工作、洗澡、吃饭、睡觉……一条龙的作息时间。这里缺少一种调剂,男人的世界缺少就是女人,大家下班回到宿舍的时候,相互吹牛皮讲些风流段子。说的人高谈阔论,听得人聚精会神。他们正处在青春期,矿山生活的单调,让这些黑哥们有一种渴望,一种饥饿之感。宋强听他们谈论一些男女话题,也不多插话。他很自信以自己帅气的面孔,不愁女人,更何况一个月六百元的可观收入,他家姊妹多,这笔钱他每个月多数寄回家里,可以让母亲在村子里抬起头做人。
春去秋来,一年四季,日子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过了一天又一天,宋强每年临近春节才回家一次。眼看二十六了,母亲已经为他的婚事操心了,与宋强相亲的女孩子对他的印象不错,只是一听说他在煤矿上班,就“拜拜了”。在那个年代,二十六岁在农村就是大龄青年,宋强并没有气馁,天涯何处无芳草,总有女人懂自己。
那一天矿区的大门口突然响起了鞭炮声,一家小商店开业了,这简直就是黑色世界里一颗璀璨的星星,一道美丽的风景,吸引着工人们的眼球,工人买东西也方便多了。宋强的烟瘾可大了,一天在矿井下工作八个多小时,上来后先要过一阵烟瘾,所以他就成了店里常客,不需要带现金,食堂里的饭票就可以当钱用。店里这位姑娘,黑色眼睛一眨一眨,散发出聪慧的光芒,长长的辫子甩在身后。宋强想起一首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但这个“小芳”却是来自城里,身上有农村女孩子朴实的漂亮,有城市姑娘的妩媚动人。宋强经常去买烟,一来二去就和女孩子熟悉了,他每天都是同一个时间到店,那次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在接烟的时候,竟然摸着女孩子的手,眼睛酸溜溜的看着女孩子那张迷人的脸庞,“哥,手捏疼了。”他才猛然清醒,发觉自己失态,她并没有怪罪,只是目送着他的背影匆匆离去。
宋强魂丢了,晚上睡觉都是女孩子的影子,吃饭的时候也会发呆,在井下工作差点出差错,被领导批评教育。机会来了,那天他看到女孩子店门口,摆了许多箱子,那都是进的货物,他慌忙脱下外套,挽起袖子,跑过去。“妹子,哥给你帮忙”,他一箱箱搬进去,一箱箱摆放整齐。货搬完了,宋强头上冒出汗水和热气,有些气喘吁吁,女孩子笑了,“看把哥累成啥了!”送上毛巾和一瓶饮料。
“天天见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宋强一边喝着饮料,一边询问。
“宋海霞”。
“啊!”宋强有些瞠目结舌,“我们是一家子,都是宋太祖的后裔。”
“谁和你是一家子,胡说什么?”海霞娇笑着说,脸色有些红润,继续说:“你老师咋教的你历史,宋太祖姓宋吗?”
“宋海霞,嗯嗯!好名字,海阔天空,霞光灿烂,有磅礴气势,有丰富内涵,有志向远大,又有闺中女人气质。”
“就你嘴贫!”
“和我名字宋强到时挺般配,只是我名字有点凸显张扬了。”他们就这样互相调笑,聊了许久,宋强身上阳光的朝气,帅气的外表,令这个女孩子怦然心动,她们在一起似乎有一种相识恨晚的味道,谈不完的话题,道不完的情意绵绵。宋强又要买烟,被女孩子拦住了,劝他以后少抽,他还真得把烟戒了。
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落在屋檐上,落在古城青石板街道上滴滴答答响着,像在弹奏一首古筝的曲子,令人心静如水。海霞的家就在这座千年古街的一条小巷里。古街狭窄修长,尽头有一座古塔,历史已经成了过眼烟云,而这座城市完整保存着一种朴实的风韵。巷子里一座四合院,和北京四合院很相似。四边的老房子,后边还有个跨院,貌似这个家庭过去是财主家。
今天是宋强和海霞大喜的日子,院子里坐满了双方的亲戚朋友,搭起的帐篷,人们并没有感觉到寒冷,好一派热闹的景象。新娘穿着红色的礼服,新郎却是一身西装,打着领带,黑色皮靴闪着光亮,就这身行头,加上英俊的外表,哪像个矿区的煤黑。矿区的兄弟们推推搡搡,开玩笑打闹着让他们表演节目。有个兄弟喝酒过了头,歪歪斜斜走到他们身前,“宋海霞,哥哥敬你一杯酒,祝福你们今晚生个大胖小子。”兄弟们都哈哈大笑。“生孩子也没有这么快呀!”“你倒是给咱生一个。“可我没有老婆,我要和海霞……”矿区兄弟害怕他胡说,赶忙拉走。在聚会嬉笑中,婚礼结束了,亲戚朋友都已经渐渐散去,洞房里就剩下宋强和海霞,外面雨水更大了,屋外形成一股股水帘,晶莹透彻。屋子里暖烘烘的,或许是由于羞涩的缘故,灯光映照下海霞的脸更加红润迷人,宋强走近海霞身边,她身上特有的清香刺激着他,两颗心缓慢粘合在一起,风雨之夜,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就这样悄悄降临了……
激情毕竟是短暂的,婚姻生活最终要归于油盐柴米的平平淡淡。钱钟书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婚姻就像围城,外边的人想进去,里边的人又想出来。婚后不久的宋强依旧勤勤恳恳去煤矿上班,海霞每天照常在商店营业。
结婚后海霞更加漂亮了,身上透出少妇魅力,对矿区的每一个人都是笑脸相迎,说话比以前更加柔声柔气,生意也因此更火了。但这让宋强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劝她不要太热情,说矿区兄弟都是老粗,表面能过去就行。“进来都是顾客,做生意就是和气生财。”宋强心里有些不愉快,但又无可奈何,矿区光棍太多,他知道他们心里想得无非是那男欢女爱。对于宋强这样的男人来说,女人守在家里最安全,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宋强的担心越来越强烈,特别是有一次,宋强看到一个班组长,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海霞的下身,那是因为海霞站在凳子上取货,穿着裙子,给这个家伙有了可乘之机,宋强真想打他两个耳光。
海霞怀孕了,这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宋强把老妈从宝鸡那边接过来,给妻子帮忙,尽量让她少活动。在快生的时候,宋强专门请假一个月,把妻子接去医院照顾,老妈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宋强每天到医院送饭喂饭,当孩子一样关心,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同房间里的女人羡慕和嫉妒。宋强还买了花,插在妻子病床头。她们宝贝女儿出生后,宋强让母亲每天给熬红糖生姜汤,只是商店生意彻底扔了,宋强将店转让出去。
女儿出生一个月后,宋强就去上班,现在妻子待在家里最安全了。时间久了,她就莫名的烦躁起来了,在宋强面前唠叨“别人涨工资了!人家都高升!你看看你干了这么多年还是挖煤的。”她无端数落,让宋强极不舒畅。“我文化不高,能当个安全班组长就不错了……”
“呸呸呸……那个段组长还不是小学文化吗!”
“你说那个断子绝孙的家伙,还不是靠溜须拍马屁。”一听说这家伙,宋强就有些来气,原以为不开商店了,妻子再不会和矿区人有交集。“人家那是本事,你呢!中看不中用,当初我真瞎了眼。”宋强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军人出身的他,如何能忍受妻子伤害他的自尊,一个耳光打在海霞娇嫩的脸上。她满腹的委屈,这一段一直闲着,孩子闹得她心烦意乱,就是无意中撒气。而且昨天出去她却碰到那个段组长,他告诉海霞,矿区这次人事大调整,提拔了许多基层干部和员工,说宋强太耿直,处理事情不圆滑得罪了许多人,因此他还是负责安全小组长。海霞一肚子气没有地方宣泄,也只能撒在身边人身上。
宋强去了屋外,拿起一根香烟又吞云吐雾了,海霞在房间不断哽咽着。宋强在努力回忆着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难道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
过了好久,他好像理出一点头绪,走进屋子拿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抹去眼泪,“对不起老婆,我不该打你。”她止住了哭声,一声不吭去了厨房做饭,他默默在她身边帮他择菜,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平静了,但是在两个人心里烙下深印。
二
又是一年的寒冬腊月,凛冽的寒风呼呼响着,像哨子一样,吹着矿区楼顶旗帜不断飘扬,煤尘卷起,整个矿区看不到行人。一会儿风停下来,片片雪花飘飘洒洒,黑色的世界,到处夹杂着白色的花朵,白色的雪与黑色的煤交织在一起,让人眼前一亮的同时,却不得注视着白色覆盖下黑色的煤炭。这让人稍微安静的心不由得烦躁起来。
这一年,宋强的女儿刚好三岁,天气不好,宋强本来想请假,但最终想到妻子没有收入,一个大家庭的担子全压在头上,男人吃点苦算什么!
机器的轰鸣声还在继续,工人们排水的排水,掘进的掘进,支柱的支柱,井下的工作紧张又激烈,由不得半丝马虎。宋强眼皮子直跳,天气寒冷煤炭销售进入旺季,矿区领导要求产量,但是井下支柱总是供不上。宋强曾经在大会上提到这个安全隐患,但领导说用不了多久,原料会很快送到,任务要完成产量不能减少,不能讲客观原因,这是矿领导再三强调。作为一个安全组长,宋强无能为力,他只能带着工人冲锋一线。井下的工作,看不清真实面容,但彼此熟悉了,听声音就知道谁是谁。这里就像人间地狱,只有每个人头上的光,不远不近,像鬼火一般来回晃动。平时在井上的时候大家吵吵嚷嚷,有时候还大打出手,但是到了井下大家心凝聚在一起。宋强是军人出身,一身强健体魄和一副侠肝义胆,加上他那对拳头在井下犯错宋强不打人,只是严厉警告。每到到井上狠狠将犯错兄弟暴打一顿,但完了他请那位兄弟吃饭,又是亲切的关心话语,时间长了大家了解了他。因为他粗鲁以及心思细腻,兄弟们亲切地称呼他为“黑老大”,黑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是煤炭黑色。
机器的轰鸣声似乎特别响,宋强好像能听见崖缝里的水滴声比往常大,还有轻微的“吱吱呀呀”响声,肩头上落下细小沙石。“不好,不好,要塌方了,快跑!”工人们赶忙向外跑去,能跑到主巷就安全了,宋强跟在最后一个工人后边,突然眼前一黑,宋强什么也不知道了,头上石块一块块落下来,刚好砸到宋强身上。前面的工人跑出去,后面就剩下三两个,他们慌忙扒拉着石头,将宋强抬起来一起跑,跑了一段有位兄弟说:“别抬了,放在输送带上不是更快。”这些矿区兄弟,真把宋强放在输送带上颠簸着送上去了,宋强就成了一块带着鲜血的煤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