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采蘑菇(散文)
三月的天气,潮润、阴湿。雨一阵接着一阵,从来就没停歇过。太阳偶尔露一回脸,接着便又阴沉下去。
这季节,即便不下雨,山里的雾霭,也迟迟不散。偶尔一腾升,接着便又是一场雨。
有老辈人就感叹:“这春后的雨水,太多,要是能留到秋后就好了。春日遭涝,秋日遭旱,咱庄稼人这日子怎么过!”
有年轻人就乐观地想:大雨过后,好长菌子呢!
是的,“菌子”,咱山里人一直都这么叫。至于“蘑菇”,那是书本上才有的说法。
没有人会叫“采蘑菇”,一直都叫“摘菌子”。更通俗些,干脆就叫“取菌子”。可不是么,“菌子”随处可“取”,上谁家的山上也不拦着。
最早发现山上长菌子的,自然是上山放牛的孩子们。把牛往山上一拦,然后兜一圈回来,顶一头一脸的雾水,手里拎一串刚从山上采回来的、用细木枝条串起来的野蘑菇,一边走一边嚷:“山上长菌子了,山上长菌子了……”
谁也不感到惊奇。只有孩子们才这么兴奋。
于是天一晚,父母便一再对孩子叮咛了说:“早点睡,明天早起些上山取菌子。”孩子们也答应得爽快。这事他们乐意做。
天还没亮,窗外微明,父母就把孩子从床上摇醒来,“快点起来,不然人家赶在前面,把山上的菌子都取光了,你跟在后面能取个啥?”孩子揉揉没睡醒的眼睛,也不敢迟顿,便慌忙下床。走到门口,筐子和竹篮早准备好了,搁在门外。孩子顾不上犹疑,挽了筐或篮就出门。
路上,早有人走在前面。但谁也看不清谁。只有低了头,才能看清脚下的路面。
一个个都往山上赶。急急匆匆的,好像在赶一场庙集,生怕走慢了会落下。有孩子,也有大人。大人们也想趁个早,天未亮取些菌子回来,天亮了再去赶工。
刚被大雨清洗过的山上,还泛着潮湿泥土的味道。早晨的雾岚浓重,露珠凝聚在树叶上,稍不注意就滚落在身上。草尖的露珠,打湿鞋子和裤腿。没有人顾及这些,一个个只低了头,四散了走,寻找着散落在茅草或树丛的蘑菇。渐渐地,山上便只看得见一个个游动的人头。
邻近村子的人也来了。有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有人擦身而过,打一声招呼。有人干脆一声不吭,便从身边悄悄地走过去。有孩子跟了父母来的,偶尔发现一片蘑菇,便嚷嚷:妈(爸),这儿有一大片呢。那父母听了便连忙用手制止:别嚷别嚷,让人听到了就拣走了。
菌子的种类很多,颜色也各种各样。有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绿色的……名儿也很新鲜,有枞树菌、杉树菌、黑炭巴(黑色)、石灰菌(白色)、豇豆菌、绿豆菌、红菌子(红色)、奶浆菌(菌子掰开后会泛出白色的乳浆似的汁)……名字都很形象。能吃的、不能吃的、现摘了吃和要经过太阳曝晒干了才能吃的,他们都分得很清。没有人会误摘了毒蘑菇。
天放亮时,附近绵亘的山,便都被他们踩了一遍。偶尔有漏下没被取走的菌子,也是那些被掩藏在荆棘或灌木丛里难以发现的。
于是一个个提篮挎筐,满载而归。有些甚至是掮了箩筐来的。
这样持续个三、五、十天,等太阳出来了、持续天晴的日子长了,菌子便不再生长。偶尔长出几棵,也让太阳一晒就蔫了。只在早上的时候,沾了露水才有点生机。
菌子的生长期极短,又不耐收藏。往往今天摘了,一夜过后,天一亮时便又会长出一片来。但不管摘与不摘,只要再过上一夜,那菌子便会霉变。所以在这段日子里,山里人几乎是天天吃菌子(当然只是作菜),也吃不腻。但也有那吃不过来的(吃不完或不能鲜吃的),便都拿来晒了,作干菌子。于是在这段时间里,山里人所有的竹篾器具,便都拿出来晒了菌子了。有人甚至动用了晒簟。晒簟是那个年代最具规模的晾晒工具,山里人只有在晾晒粮食时才会用上。
当然,那晒干后的菌子卖到当时的供销社,也是那个年代庄稼人除了分配以外不可多得的一份收入。那是家里的油盐、孩子的学费、身上的衣服。
现在,已很少有人上山采蘑菇了,也很少有人忆起当年采蘑菇的情景。在这个物质丰富的年代,啥都可以拿钱买到,庄稼人地都懒得种了,谁还会在乎山上的一棵蘑菇。
但在当年,那“干菌子”,可也是庄稼人酒桌席上不可缺少的一道菜。谁家父母寿诞、儿女嫁娶、新屋乔迁……如果要摆上十桌八桌庆贺的话,那酒桌席上十道八道菜的端上来,如果少了盘“干菌子”,那简直就是一次不完整的宴。谁吃了都不满意。
而过年的头一夜,那“干菌子”炖腊肉,搁锅里炖了煮了,既入味又不油腻。谁吃了谁都难忘。
菌子晒成“干菌子”,便不再容易霉变,既耐收藏,又耐贮存,留下吃上一年半载都不变味。所以有那家里宽裕的人家,晒了“干菌子”吃不了又不愿卖的,便往往留到过年后炖腊肉。也有那当年里逢十要祝大寿(当地的习俗,周岁逢十为一大寿)的,便早早地晒了“干菌子”留下,以备生日那天办酒宴。
三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春草葳蕤,阳光和暖。雨露滋润,万物生长。这季节土地潮湿,长菌子,也长故事。
那年,村里头发生一件事,村里人至今都拿那事取笑。被取笑的人叫阿大。阿大向来固执,什么事都得由着他,从来不肯让步。那年,他家的闺女花秀跟邻村的春子好上了。无奈他一直不肯点头。
那年,也是那个潮湿的三月,雨水浸润着山里的土地。山里依然长满了菌子。一连采摘了几天菌子之后,花秀跟春子越走越近。
那天,花秀回家,阿大一看她采回的菌子那么少,就问:“今天怎么摘得这么少呢?”
花秀答:“摘菌子的人多,菌子都让别人赶在前面摘走了。”
谁知这时候邻家的孩子听了凑上来说:“她一直跟邻村的春子在一起哩,慢悠悠的,菌子自然让人赶在前头摘走了。”
她一听,气得扬起巴掌吓唬孩子:“再多嘴我撕了你的口。”
没想到,阿大听了却来了气。这事他一直反对。于是瞪了眼问花秀:“他说的是真的?”
花秀没有回答。这时候,邻家的孩子知道闯了祸,一扭身就跑得没影了。
阿大气得只撂下一句:“你想跟了他,除非我死了……”
后来,这话常常让村里人提起,便成了取笑他的话柄。
其实,村里人一直都这么议论:花秀这孩子,长得俊,凭她这长相,准能嫁进城里。难道她想在这山窝里窝一辈子!
就在这一年,有人从山外带回来深圳的消息。不久,便听说花秀跟了春子去了深圳。
这事让村里人知道后,便常常拿这事取笑阿大:“阿大,你家的‘蘑菇’让人摘走了。”他们故意学了书面上的话这么说。阿大听了,脸上总挂不住,可又不好发作。于是见了那些嘴快的,便远远地躲着。
几年后,就听人说花秀跟春子在深圳有了孩子。虽然不敢回家,但他们自己的事,还是自己作了主。于是更有那嘴快的人,便拿了阿大的话堵阿大的嘴:“阿大,你家花秀跟春子都有了‘小蘑菇’了,你咋还没兑现诺言呢?”说完了,就笑。
阿大听了,脸憋得铁青。许久了,才弱弱地说一句:“现在的年轻人,谁管得了!”
就在前些年,还有人拿了那话打趣他。那天,女儿花秀带了自己的儿媳抱了孙子来看他。他抱了外曾孙子在门前玩,让村里一同龄老人看到了,就对他说:“阿大,你可真能活,你家的‘小蘑菇’又有了‘小蘑菇’了,你咋还没见‘死’哩!”
他听着那话总不对味,就回一句:“都多大岁数了,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干嘛……”
说话间,一只喜鹊落在身边的树上,“嘻嘻”地叫。他听着就来了气,冲着树上的喜鹊就吼起来:“瞎咧咧个啥,有你什么事!”
喜鹊一惊,就飞走了。外曾孙子也被他的吼声吓得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