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战地的萤火虫(小说)
【楔子】
第二次高考,我又落榜了。以后的路该何去何从,我一片迷茫。更加要命的是,我心中的女孩忘却了曾经的誓言,跟一个做皮裤的小老板走了。我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走到山神庙旁的那棵歪脖子树下,挂上一根草绳了却自己不堪的人生。
一
当我即将跨入地狱之门,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将我拉回了人间。
那人叫魏,刚从部队复员回乡不久。独眼。他空洞洞的左眼四周,爬满了松皮一样的疤褶,宛如在额下嵌了一个树疤。独臂独腿。好像整个人的左肢被连切了两刀,除了耳朵仍贴在脸上,左边的手足皆被连根斩去,衣袖和裤管空荡荡的,被西风吹得呼呼作响,模样甚是骇人。
他穿着褪色的军装,右腋下柱着一把木身铁足的拐杖。恰似一只单脚独立的黄鹤,杵在我的前面,用拐杖戳着我的鼻尖说:“生命诚可贵,像我这样半人半鬼的,还得活着。你一风华正茂的小年轻,咋就不知珍惜,真是天理难容!恨不得狠狠给你一巴掌,抽醒你!”
我行尸走肉般地跟着他来到山神庙,两人盘坐在神像下。磕磕巴巴地向他倒了一肚子的苦水。他听后哈哈大笑,庙内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回音,震得灰尘纷纷扬扬。他瞪着独眼对我说:“就你这点事算个屁事,你换我,不得死个百回千回?”
那天,他靠在泥塑涂金的神龛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的纸烟。我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听他不停地诉说他的故事。缭绕的烟雾把山神庙弥漫成一座诡秘的神殿,也呛得我从恶梦中醒来。
魏脸无表情,目光透过窗棂伸向远方,不知是在望着天边的云彩,还是看着在空中飞舞的落叶。他平静得像冬日淡淡的阳光,向我娓娓道来。
那个硝烟弥漫的阵地,处于炎热的赤道附近。原本这山上,树高林密,猴蹿鸟啼,野草杂藤长得甚是放纵,在地上想咋长就咋长,还恣意地爬到树上绕来绕去。比藤草更疯狂的是那些昆虫们,蝴蝶、蚊子、蚂蚱,密密麻麻的比比皆是到处可见。偶尔还有蟒蛇的影子,往往它把长长的尾巴隐藏在人高的野苎麻丛中,鳞片歪来曲去地透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根,把血盆大口张在十米开外的树丫上等待猴鸟的经过。他妈的,那山真原始,原始得让人似乎要变成一个住山洞的猿人。
当我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这一切全部消失了。一场恶战,敌我双方的炮火,闪耀着白炽的弧线,在空中织布般来回穿梭,然后像暴风雨一样,全部泻在这块偌大的阵地上。惊天动地的炮火,把葳嵬的山头削去了一大截,所有的植物全被烈焰化为了一片灰烬。阵地前,坚硬的花岗岩成了一滩稀松的焦土,那些巨伞似的大青树被炸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截炭黑的光秃秃的矮杆子在吐着青烟。有几条桶般粗的巨蟒,也难逃厄运,无情的战火把它们撕得七零八落,它们的腐尸散落在毒毒的烈日之下,被烤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恶臭。
那是一个呈凹型的战略要塞。它东西两侧的兀凸处,皆是陡峭的悬崖绝壁,中间的低凹处,是一条长达一里左右的山脊,它像一道雄关天险扼踞在E国首都的北部。中间的那条山脊就是敌我双方反复争夺的阵地。阵地右侧,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坑道。坑道的尽头,是一个宽敞的石室。它处在山腹之中,四周全是黛青色的岩壁,中央摆着一张长方桌,角落里还放着两张钢丝床和一些杂物。这条坑道,是敌方在战前构筑的一个屯兵保垒。这个石室,原先应是敌方的指挥所。这个高地,是兵家必争之地。
一天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炮火连天的腥风血雨中,经过反复的鏖战,才把它艰难地攻克。为此,双方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的连队,至少减员了一个排。许多平时与我同学习,同训练,同吃一锅饭,同唱一首歌的战友都壮烈牺牲了。他们有的踩了地雷,有的挨了炮弹,有的倒在了飞蝗似的弹雨之中。那个绰号叫小老广的一班长,他的左胳膊被弹片炸飞了,浑身被喷火器喷成了一团火焰,他仍嗷嗷地冲锋不止,像一条火龙扑向敌人的暗堡,拉响手雷,化为了一天的血雨。
当红旗插在敌方的阵地上猎猎飘扬时,我们刚刚擦去为牺牲战友流下的泪水,连长便站在高处用望远镜朝前方观望,他雄心勃勃地说:
“前方不远就是敌人的首都了,他妈的,老子非把那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的老窝给端了不可。”
是的,那个蚂蚁国确实不地道,当年像一头绵羊落入虎口受尽屈辱,是我们侠肝义胆,义无反顾地帮助他们赶走了凶残的老虎。他妈的,那些龟孙子到头来不仅背信弃义,还疯狗般地侵我国土,犯我边疆。是可忍熟不可忍,是该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撼树蚍蜉予以好好地教训一下。不然,他们就不懂天地之间仍有正义存在了。
占领阵地后,我们撤到坑道内休整。敌军显然丢丧天险后提心吊胆,于心不甘,担心我军发起总攻,挥师南下,遂不停地朝高地实施炮击。听声音,那些都是远程火炮,是从好几公里以外的炮兵阵地上打过来的,弹道的飞行声由远而近,尾音拉得很长,拖着长长的火尾巴,落在阵地上,炸起一团团飞砂走石的火烧云。
战友们一听到炮声,就异常兴奋,嚷嚷道:“打吧打吧,向我开炮吧!待会老大哥把你们这些小老鼠全部赶到大海里喂王八去!”
大家个个摩拳擦掌,就等上级一声令下,便将红旗指向敌首都。不料,很快我们就接到了上级的命令,全线在子夜凯旋。说全当对方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给一巴掌让他们长点记性就得,放他们一条生路。我们连遂从尖兵改成了断后,当大部队全部有序转移完毕,才撤离阵地。根据连长的部署,我们班又成了断后的断后。我们卧在战壕上,又坚守了一个小时。待连队主力完全脱离险境后,我们才准备撤离。就在此时,一波密集的火箭炮如冰雹般猛烈地席卷而来。那火箭炮在二战时期有一个特动人的名字,叫“喀秋莎”,却异常暴戻威力无穷,当年希特勒的装甲集群都怵它三分。那一波炮击犹如万钧霹雳凌空袭来,把阵地炸得个地动山摇寸草不生。我们班十个正值芳华的战友就这样在瞬间变成了十颗星星,在天上凝视着我。
我的绰号叫灵猫,猫有九条命。我的命大得很。在前一次战斗中,我坠下一处十多米高的峭壁,除了身上擦破点皮,没伤着一根毫毛。但这次,我受伤了。一块弹片飞进了我的大腿,我成了一只拐脚猫。我咬着牙,忍着剧痛,一步一步地爬进了坑道。
我被困在了坑道的尽头。他妈的,俗话说“打蛇不死变蛇精”,还真是。我们连队撤离后不久,敌方的马后炮就开始发飚了,整整一个大半日,我耳朵里听到的全是“嗖嗖嗖”的炮弹飞行声和“轰隆隆”的爆炸声。敌军似乎要把所有战败的耻辱和恶气全部都要发泄在这座高地上一样,火箭炮、加农炮、榴弹炮犹如排山倒海,狂风骤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狂轰乱炸,仿佛要把整座山炸到天上去,阵地陷入了一片烈焰之中……
二
魏的语气虽然很平和,却把那惨烈的战场环境喧染得有声有色,一下子就我的心思从死神那里引向了枪林弹雨的战场。
“那坑道,就你一个人在守着?”我望着魏说,神经被绷得紧紧的。
“什么叫守着,你把我说得这么好听,我是像老鼠一样缩在坑道里躲着。”
魏扔掉烟蒂,从腰间拿起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我闻到了,是白眼烧的味道。他又叼起烟,闪着独眼向我示意。我从地上捡起打火机,“嗒”地一声帮他点上。他“咝”了一口,鼻孔里喷出了两股笔直的烟。他见我被他吸引住了,遂清了清嗓子说:
“坑道里不光是我一个人,他妈的,说起来你都不一定相信,真是奇遇。”
坑道里除了我,还有卫。卫是团卫生队的护士,女的。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她没有跟随连队一起撤离,我快爬到坑道口时,她就跃出了坑道,把我背进了石室里。
卫的老家在红河岸边,那是一个哈尼族人居住的村寨。据说那个地方很美很美,比世外桃源还要美。盖在山腰上村子,黄泥墙,青瓦屋,一溜一溜地沿着山势展开,那黄泥房犹如黄金垒就,在太阳下闪着金光,能把人薅出山果子的气息。水碾房,水磨房,水碓房一天到晚“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让人一听满脑子就飘糯米粑粑的香味。青色的石板路上,不时有头包刺绣围巾,额挂璎珞,足穿高筒尖头绣花鞋的“丫咪”像彩云一样飘过。村庄的旁边,是层层叠叠的梯田,那些梯田像由银子铺成的万级银梯,每一层都泛着碎银般的涟漪,每一叠都荡着金鳞般的波纹,把满山整得流光溢彩,仙境般的美。
卫那年十八岁,个子小巧玲珑,皮肤黑黝黝,牙齿雪白白,长一对小酒窝,微微一笑就像两朵桃花在开,模样很讨人喜欢。要是在村寨,她早就可以染红牙齿,系上围襟,戴上银饰,跳起木雀舞,去参加“阿巴多”了。
什么叫”阿巴多”?嘿嘿,你不懂了吧。“阿巴多”是哈尼族青年人的一种求爱活动。很遗憾,她现在是一名军人,是一名战地护士,她得跟“阿巴多”说拜拜。她到前沿阵地是搞救护的,和我呆在一起,我没走,她自然走不了。
有人说,战争让女人走开。我说,他妈的这纯属是在放屁。离开女人,那战争打得还有什么意思。你想想看,古往今来,有多少战争皆是因女人而起的。这是题外话了,我不说也罢。
卫表现得很勇敢,胆子却很小。一听到炮声就捂住耳朵往我怀里钻,她把头拼命地往我怀里钻,好像要钻到我的肚子里去。炮声一停,她立即又从我的身上弹开,坐在一旁,像一只极度惊恐的小鹿,瞪着大眼,抱着双手在哆嗦。
看着卫的样子,我的心情十分复习。我对卫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如果没有她的救护,也许我早就血尽而亡了。假如不是为了我,她也许早已雄纠纠地跟随凯旋的大军跨入国门佩戴红花了。这样说可能我有点抬高自己,也许她是为了我们全班战友,但我就认定她是为了我。她的表现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毕竟是一个花样少女呀。
甭说是一女人,说实话,我一大男人也很怕,而且是十分悸怕。我想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死!我不是被炮弹炸死,就是是被乱枪打死,要么就是被敌军俘虏。当俘虏我肯定不干,我会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或者自杀,但终究还是死。那年我才十九岁,他妈的老子还没有淡过恋爱呢,这花花世界的万般滋味我都还来不及品尝呢,马上就要与故乡亲人说再见了,想想真是悲催。但是,战争跟你没商量,除非是有奇迹发生,否则就是九死一生了。
我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在卫的面前强装坚强。我把她拉到身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在,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回去的。”
卫不经易地偎依在我的身上,仰起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她说:“你也得活着回去,咱们一起回去。”
我转过脸去说:“我的腿受伤严重,走不动,怎么回去?”
她把我的脸扳过来说:“你还有一条腿是好的,还有我呐,我们就是爬,也要爬回祖国。”
我受到了鼓舞,我把右手撑在石壁上说:“好的,那我就走几步,咱们就试试看。”
卫扶起我,我柱着冲锋枪,走了一步,钻心的痛。我咬紧牙关,颤栗着,又走了一步,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地上。
卫摇摇头,泪水溢满了眼眶,“你的腿骨被弹打片击断了,先别动。”
我沮丧地靠在石壁上,绝望和剧痛,让我禁不住眼泪直流。卫挨着我坐下,用毛巾拭去我的泪水,然后把我靠在她的身上。
夏天的南半球,天气闷热得像冒着火苗的火焰山,坑道里的温度虽然比洞外略低,但被炮火硝烟熏得像一个蒸笼,把我们蒸成了热狗。我身上仅穿着一条裤衩,仍然汗流夹背。卫的身上比我多一件背心,更是汗如雨下。我们不知道已经多少天没洗过身体了,汗水把我们浇了一遍又一遍,硝烟把我们染了一层又一层,我们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氨水味和鱼虾霉烂似的闷臭味。我们的身上起满了一斑斑赤红的痱子,恶痒的皮肤被我们抓得处处洇血,我们得恨不得把全身的皮都给剥了。而坑道外,隆隆的炮声仍然响个不停。我知道,死神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必须承认,我不是由钢铁炼成的,就是一个寻常的血肉之躯。我明明知道自己横竖都是一个死,却一直想活着。我的心情很矛盾。我想让卫活着,让她独自逃离生天。但又害怕她弃我而去。她若走了,我真的是绝无一丝生还的希望了。
你知道吗?当时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你肯定会说是死。我告诉你,错!这世上还有一种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东西,那就是孤独和寂寞。我想像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连天的炮火声中,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坑道里,我孤单一人,眼巴巴地看着死神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把我慢慢地折磨成一个孤魂野鬼,让我在无边的寂寞中死去。我越想越恐怕。因此,我又不想卫走。卫若在,我还有个伴,哪怕是命赴黄泉,也有一个同行的人。
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会说我自私,小人一个。我说过,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我当时心里确实就是这样想的。后来,我跟他人说起此事,有人还瞎咧咧,说在那坑道深处,有佳人相伴,这是天大的艳福,浪漫得简直叫人羡慕。真是放他妈的狗屁,当时在那种情况下,人哪有什么心思去想那些下三滥的事情,那可是在敌国的土地上,孤立无援,还受了伤,老命都难保了,哪还有闲情去寻思什么艳遇艳福。那时候,我的眼前是黑暗的,心里面也是黑暗的,世界也是黑暗的。要是牺牲了倒还好,高喊一声祖国万岁,然后两眼一闭便万事大吉。处在生死边缘徘徊,那种滋味不是人受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就想像不出那种催心的折磨。我操他妈的,还浪漫得叫人羡慕,也亏得那孙子说得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