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谈恋爱(散文)
一
天空一片明亮,远方充满诗意。
二十二岁那年,我刚从部队退伍回乡不久,就认识了城里一群蓄着胡须长发,牵引着我的梦想自由飞翔的人。
那一年,我们正年轻,犹如狂野奔跑的追风少年,心里揣着万花筒般的梦,飘来飘去的笔迹不懂得珍藏彼此的心语,如痴如醉地让青春的花朵绽放出一行行青涩的诗篇。
不是命运捉弄人,一切都自然得如同云去云归。我从军营回到久别的故乡,一脱下军装马上又成了一个乡巴佬。远在他乡的日子,故乡是一轮边关的月,悬在星空中,却时刻暖在心中。一回到村庄,故乡又成了一枚苦桃丁,咽在心头,愁在眉头。
是接过父亲肩上的锄头,顶着赤阳去“锄禾日当午”?还是背起行囊,路迢迢水长长地去走四方?多少个日子里,我孤独地伫立在村口的石拱桥上,看着天边的夕阳落下去又回来,心如暮色下的原野,一片迷迷茫茫。
父亲说,别发愣了,就呆在家里种田吧。
母亲说,那咋行?四年的兵不能白当,还立过功,呆在家里,吃不饱饿不死的,到县城找找门路看。
我说,找什么门路呀,政策规定是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的。
母亲的脸顿时变成了一轮寒夜的月亮,一片惨淡,我的人生陷入了山重水复之中。
就当我的人生道路在迷雾中徘徊时,我的高中班主任朱老师如北斗星一样及时地出现在我漆黑的天空,把我携进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当时在县志办担仼首部《文成县志》主编,经他力荐,我成为了一名在县志办跑腿打杂的临时工。终于离开石板路如愁肠般悠长,阡陌上开满苦菜花的山村了。我这只流浪的鹰,就算有了一个栖息的树巢,我欣欣然。虽然县城也处在山谷之中,一样的清溪,一样的四季,一样的月光,而我却宛若泊入了一个千帆待发的海港,信誓旦旦地又驾着理想的船儿起航了。
然而,人生旅途,犹如当年纳兰容纳“身向榆关那畔行”,总是风一程,雨一程。我蛰居在城隅一间不足六平米的陋室里,捧着一只临时端来的“泥饭碗”,拿着微薄的工资,每日却干着强度比“铁饭碗”们强一倍的工作,而且看不到一丝转正的曙光,心情很快就从欣欣然转为慽慽然。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就在我再度开始彷徨的时候,我遇到了一群狂热的追梦人,他们邀我加入了一青春的诗群,走进了一个扬帆踏浪的营地。于是,我的人生开始华丽转身,从此变得与众不同。
那一年,是哪一年?我不告诉你,这是当时我唯一的秘密。
那时候,究竟啥时候?让我悄悄地告诉你,那是春天,姹紫嫣红的春天。
那时候,大家都一样,我们都还没有恋爱。因为那时候,我们同时痴狂地爱上了一个女神——缪斯!
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曾经青春年少的我,不知不觉间已白发染鬓漫步在夕阳黄昏。流水不仅带走光阴的故事,也改变了一个世界,昨天已经衰老。
然,那段追逐梦想的岁月,却在我的心灵深处愈发年轻。
那是一棵树,一棵百鸟争鸣的树,百花齐放,芬芳馥郁;那是一支歌,一支让人难忘的歌,一支由激情和诗句谱成的歌。
那是春天的故事。那年春天,玮和春把我拉进了《清风》诗社。玮和春是诗社的发起人,分别担任正副社长。玮是我的发小兼九年同窗,时在县教师进修学校当教师。春是我神交已久的文友,时在县文化馆当《山花》杂志编辑。我加入时,诗社早就成立创刊了,他俩却高看我一眼,委任我为秘书长。诗员共有18个人,男女参半。男的着长披风背吉他,贼溜溜的帅;女的长发飘飘一身秀气,美滋滋的靓。最引起我共鸣的是社刊的创刊词,不!那是一班文学青年对缪斯的宣示:
我们是一群没头没脑不知天高地厚的乌合之众/不过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诗神缪斯的崇拜者/我们迷恋我们热爱我们沉湎如痴如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不想饭后打着饱嗝去漫无目的逛马路或者去抓几盘扑克/我们似乎天生就没有这种功能没有/也许我们天生是一群苦行僧但人各有志何必强求呢……
这是我们青春的誓言,它带着我们美丽的梦想和笑声踏上了遥远的路程。我们说到做到,每天黄昏饭后,我们没有打着饱嗝去虚度年华。但凡有空,我们就相聚在一起,或吟诗颂赋,或展示新诗,或交流心得,或解读泰弋尔、普希金,或探讨朦胧诗、七月派。间歇,我们把啤酒“嘭”地一声打开,让酒花像灵感一样喷涌而出,吹瓶一干而尽,然后弹起吉他,跳起迪斯科,尽情地享受青春的浪漫。当时,《清风》诗社不仅在本地名声鹊起,在整个温州诗坛都颇具影响力。不时,总有外地的青年文学社团来文与我们交流联欢,留下了许多难忘的回忆。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全体诗友到风门寺采风。
那是一个金风起舞的日子,我们步行出城南,一路嬉嬉哈哈地往风门山开拔。风门寺处在风门山顶上的一面石壁下,一条陡峭的、窄窄的石径蜿蜒而上,小径两侧红枫似火,景色极为壮观。在登山时,我不时地想象这么一个画面:我们变成一群虔诚的香客,从红叶中沿阶而上,走进古树荫荫的山门,分花拂柳进去,听木鱼声声,看菩萨座座,闻香火阵阵……不料到了石壁下,一番寻找,不见任何楼台建筑,唯见碧连天的茅草丛中,有几处残墙断垣。原来风门寺荒芜已久,仅留名,没有寺。
好在我们的心思全吊在缪斯上,对这些一点都不在意。我们径自登上山巅,伫立在浩浩长风之中,望着山迭迭、云漫漫的远方,齐声呐喊:缪斯,我们来了!
我们的心儿在浓浓的秋色中陶醉飘移,个个撒开喉咙朝着满山的红叶,唱起了一首歌:一条路,落叶无迹,走过我走过你。我想问你的足迹,山无言水无语。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我自己……
多年以后,我们回忆起风门寺之游,皆不禁哑然失笑。随着似水流年,我们很快就到了梦醒时分,各奔东西。那些美丽的诗句终究被滚滚的红尘化成了一阵烟,飘散在昨日的时光。除了春,我们没有一个人成为作家和诗人。
我想,当初的风门寺其实早就默默地告诉过我们:那是一条光芒而艰难的路,走过我,走过你,落叶无迹。
三
那时候,我还相交了一批文学前辈。他们也是一群狂热的追梦人,只是他们早已恋爱,且结婚生子。
领军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他姓项,名友仁,时为县文化馆馆长,我们都叫他项老师。他是龙湾沙城人,人生境遇,甚是坎坷曲折。年方十七,他就带着奶香到文成参加工作,廿四岁,就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了“右派”。此后整整廿五年,颠沛流离,四处谋生,三十六行几乎行行皆干过,还养过蜂。他是一个心有理想朝阳的知识青年,只可叹花样年华,就这样悄悄地销蚀在人的最低级本能的生存活动中。
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才得以昭雪平反。他是一个革命人,革命人永远都年轻。他到文化馆上任后,便一头扎在振兴繁荣山区群文事业上。他也爱好文学,擅长小说,曾创作过《花生上市》,后遂将笔名曰为花生上市。他是一个热心肠,很注重于携持文学新人,时不时地把我们召到文化馆搞创作讲座,捉刀磨稿,鼓励打气,偶尔也会跟我们说说他个人的人生经历和感悟,让我们受益匪浅,我们皆视他为文学和精神上的导师。全县的文学爱好者当时都绕着他转,大家肝胆相照,绝不搞文人相清,情同手足,亲密无间。
由于我在报刊屡屡发表“豆腐干”,遂引起了伯乐的注意,次年,我就被县府办公室调去当“临时秘书”,破了两办挑选秘书的天荒。
第三年盛夏,县人武部面向退伍军人招聘人武专干,笔试我顺利过关,最后进入面试环节。面试主要的内容是现场考核组织队列训练,我一听就心里一片拔凉。说来实为悲哀,我虽然当过四年兵,却几乎是一个“队列盲”,当年在新兵连集训时,我不幸患病整整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队列压根就变练过,更不要说组织训练了。项老师一听,皱眉思考有顷,说有了!是夜,他召来一班老文友,集中到文化馆四楼会议室,给我突击补习队列。
教官是邢哥。邢哥乃警卫班长出身,曾参加过全军比武,军事素养十分过硬,当时他已出版了长篇小说《大明军师》,身兼温州市作协副主席,被项老师誉为文成的“东风第一枝”。邢哥长得英武俊朗,口令声若铜钟,项老师、周主任、严司令等充当劣兵,个个昂首挺胸,口令叫得震天响,其间也难免出些转错方位顺拐之类的洋相,但大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那个认真的样,比士兵还士兵。我站在一旁边看边学,从立正稍息开始,一连演练了三夜,每夜时至午夜才下操。结果,我终于大器晚成,成为了一个人武干部。
弹指一挥间,三十多年过去。蓦然回首,我感慨万千。我离开文学也三十多年了,但她如同心中的红颜,从来就不曾走远。我非常感恩文学。因为文学,让我打开了另一扇窗;因为文学,让我有了奋斗的光荣梦想;因为文学,让我交结了众多的良师益友;更因为文学,让我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她像一盏灯,照亮了我的前程,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时候,她也在我的心中始终亮着。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文学是人的生活的教科书”,对此,我完全赞同。
那时候,我们真年轻。
热爱文学的人,真青春,青春得如同都还没有恋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