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挑捡捡，我到而立之年，才在本村找到对象。婚姻生活非常顺利，几年间，妻子就为我们这个家庭生下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子妹仨大两岁一个，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把他们都送进了学校。
　　 那些年，孩子们上学前班，读小学，升初中都在本村，十分方便。入学时，家长们开头几天把他们送进学校，孩子们记好了路线，到了放学时间，就掴着书包，自己回家了。不像现在，车流很多，初中、高中全搬迁到了乡镇县城，路途遥远，孩子上学放学都得家长们护送。远程教育一词有了它的双重含义。所以，我们家孩子的读书过程都非常省心，谢天谢地。
　　 不知不觉，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艰苦的生活到达风口浪尖，特别是三儿子考上高中这一年，女儿也考上了大学。我们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当时，大儿子上大学二年级，他还有两年才能毕业。
　　 投亲告友，拆东墙，补西墙，好借的亲戚朋友都跑遍了，实在想不出对策。我们做父母的，以前曾经在孩子们面前承诺过，谁能考上本科大学，谁就去上，否则就打消上大学的念头。不过还好，三小子得了一万两千元奖学金，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想到去贷款，国家的政策虽然十分透明，到地方政府执行起来就走样子了。
　　 被逼不过，我想到我们家所承包的四亩杨树林，当时虽然没有成材，密度很厚，又生长在岭顶上，加上长年缺水，生长缓慢。
　　 我对妻子说：“咱们将那些长势密匝的树木间出来，砍掉，卖几十棵，不就能凑几千块钱了吗？”
　　 “这个办法也还行。”妻子多了一个鬼心眼说：“就怕村干部多管闲事，报告林业部门。”
　　 “就卖几十棵树，人家也不会办砍伐证的呀，关键的问题是，树木没有成材。”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把要卖的树木打上标记，先把每一棵树的梢头砍去一米长，假如村干部知道了，可能来阻拦，也可能报告乡级林业部门的小南同志，他必定来阻止，那我们就不砍，反正，去掉一米高的树梢头，对于即将成材的杨树没有太大的妨碍。”
　　 计划一一当当。第二天太阳高南二晌，我手拿手锯，故意经过村支部门前，来到岭上，将要砍伐倒的杨树打上记号，紧接着一棵一棵爬到树上，将那些要砍伐的树木梢头全去掉了。回了家，等候村部的反应。
　　 天黑了，村干部没有来找我。
　　 第二天天一亮，我刚刚放开门户，村里的治安主任就登门来找我了。
　　 扯起庄邻，治安主任叫我一声哥：“你那岭上的树木被人砍啦？”
　　 我说：“是我自己砍的，它们长的厚了，我想间接卖掉几十棵，给孩子们交学费。”
　　 “哥，已经出事了，卖树是要办理砍伐证的，你没有申请，这是你的错，你违法了，要受到相应的处罚。”
　　 “不给卖我不卖了。”
　　 “事到临头，你卖也不行，不卖也不行。”治安主任说，“县林业局派出所的传票已经送到了村部，村支书叫我通知你一声，你今天收拾收拾，骑车去林业局派出所。”
　　 妻子急忙出来替我求情：“主任，我们不卖了，我们也不懂这一方面的政策，下不为例吧！”
　　 治安主任说：“你们要卖树，也应该来村里申请一声啊！不声不响的，这叫我们村里也没有良策。”
　　 我问治安主任：”林业局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治安主任说：“人家首先要了解情况，你该反映情况如实反映，但是有一点要注意，一旦林业局的人要批评你，你要耐住性子，千万不要与人家顶嘴，事情能大也能小……你老老实实承认错误。”
　　 这一阵，我才为我昨日的愚蠢做法反悔，嗨，人家村政府也是一级政府，怎么能把人家的门槛卖了呢？
　　 妻子说：“你去村支书那里求个情吧！”
　　 “求什么情？”我拿定主意说。“火烧眉毛，得顾眼前。我往县城跑一趟，去林业局认一个错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妻子当时为我找出一身新的米仔服，让我穿在身上。这身衣服是三姑上次送给我家的，一回还没有穿，我已经穿在身上。她用眼睛端详一下说：“有一点不合身。”
　　 洗完脸，帮助妻子烧火做好饭，抓紧吃完。妻子没有吃，她拎水把门口菜园泼了一遍，又找来一身已经穿过不久的警服，向我打量几眼，说：“你把身上的衣服再脱下来，再把这一身换上吧！”
　　 嗨，这也不是走亲戚逛朋友，还要讲究穿戴。我心里这样说，口里没有说。
　　 我穿好衣服，一切准备就绪，妻子朝我一挥手，笑嘻嘻地下达了逐客令：“去吧，去数数拘留所的瓦屋垄子吧！”
　　 轻车路熟，骑着自行车行走五十多里路，顺利地找到了县林业局的办公大楼。我把自行车支在门旁的那棵女贞树下，报道看大门的人，登记入册完了，壮起胆量走进林业局的主任办公室。
　　 我向握笔等候坐在桌旁的一个工作人员说：“同志，我来了。”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注有“马主任”官员称号的牌子。
　　 马主任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来，同时用眼睛严厉地盯我一下，他的黄脸上放射着黄色的光芒，问我：“你就是埠后村没有办理砍伐证的王姓的？”
　　 我乖巧地承认：“我知道错了，……同志，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叫我马主任！”马主任拿出一本材料纸，一手拿起笔来，一手拿下眼镜，仿佛为了更加清楚地看清我的面貌特征，他提醒我：“你现在向我交代非法砍树的理由吧！”
　　 我镇定自若，没有显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十分尊敬地称呼一声马主任：“马主任，我们家里有三个孩子读书，大的已经考上了大学，还没有参加工作，丫头也在今年考上大学，小儿子又才考上县重点高中，成绩遥遥领先，得到一万两千元奖学金，真是雪中送炭啊！……孩子有这一点能力，做父母的不能硬把孩子拉下来呀，我们依靠种地，收入甚微，妻子在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饭给孩子们吃，我在农忙时管理土地，农闲时干泥瓦匠，没有大的经济来源。一年到头，直累得焦头烂额。为了钱，亲戚朋友借遍了，卖几棵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为孩子读书，砍树，哭穷捣鬼，这不是正当理由……”马主任抬抬头，他把自己说过的话又重申了一遍，并且再次摇摇头，问我，“你砍了多少棵树？”
　　 我说：“一共十五棵树……树都还没有砍倒，只是去了一些梢头……”
　　 “你砍了十五棵树，还说是去了梢头？”马主任不等我低头认错，一下子上火了说，“按其规定，砍伐十棵树就够进拘留所的了！你还超过了五棵！”
　　 我说：“马主任呀，我向你作检讨，我可以写检讨书，真诚地表示认错，悔过。”
　　 马主任眼睛在他所写过的材料纸上扫描了一下，说：“你承认错误的态度很不好，根据你本人今日在我面前的表现，态度很是傲慢，那是非拘留你不可了。最近以来，私自砍树的事情时有发生，我们就抓你做典型事例。我们要通知你们村里领导人，将你的林木承包地拿下来，给别的人承包，这样才能够达到惩一儆百的效果！”他再一次审阅一下自己写过的材料，对我说，“你先坐在这儿等一下，别动，我们的韩局长马上要来，他对你还有所交代！”
　　 马主任走后，看样子向我走来的是韩局长了，他坐到了马主任的位子上。韩局长红面容，柳叶眉，丹凤眼，很有几分女相，在他那留着一头浓密的狮子状大发型上，带有几卷整齐的光亮波纹。我猜想，他就是韩局长。
　　 “我就是韩局长。”韩局长自我介绍说，并且用异样的眼神向我的衣着打量一眼。
　　 我满怀敬意说：“韩局长好！”
　　 韩局长开门见山说：“你现在再把你砍树的经过再向我讲述一遍吧！”
　　 我如实地向韩局长反应了情况。
　　 “孩子们能够读好书，是每一个家庭的幸事，也是国家的幸事。但是这种理由不能成为你私自砍树的借口。我对于你遇到的困难表示同情，你犯了错误，该处罚还是要处罚……”韩局长提醒我说，“孩子们升学遇到困难，我们国家明文规定，是可以贷款的嘛！……你那孩子考了多少分？”
　　 “过了本科一线十多分。”我说。
　　 “这行啊！”局长说。
　　 我说：“当时，我从村里写来证明信，去乡信用社，要求贷款，工作人员问我考没有考上本科，我说考上了，听我说完，工作人员拿出表格，让我来填写，我刚刚拿起笔来，工作人员问我考在哪里？我说了……工作人员一听是报在外省，立马收起了填写信单，说，不报在本省，就不给贷款，这是上级明文规定！一瓢冷水浇在头顶，从头冷到我的脚后跟。”
　　 对于我的交代，韩局长没有给于严厉批评，他告诉我：“你有困难，可以事先给我们打一声招呼，我们可以预先支付一笔钱，以救燃眉之急，等到几年之后，卖了树，把钱还给我们就行了。”
　　 我的心当时激动起来，说：“韩局长，我哪里知道国家有这一项政策？要早知道，哪有这些麻烦事儿？”
　　 “三个孩子都上大学，遇上这年头，够累的啊！”韩局长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他看着那棵春树叶上的作茧春蚕，口里断章取义地背诵着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来。完了，回过神来，他再一次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和蔼地问询我，“你身上的这身制服是你家什么亲戚送给你的？”
　　 我说：“是我的三姑娘，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人的衣服都是三姑娘送给我们的……这身制服，是她家四表弟给我的……”
　　 “你的表弟干什么？”
　　 “他在新浦区法院，在院长手下开专车。”
　　 “喔。”韩局长十分相信自己的眼力说：“你这身制服是真品，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将桌子上那只玻璃杯中的半杯水倒掉，又从热水器里放了一杯纯净水，递给我。我非常感激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韩局长向我作出处理决定：“你回家去，改日到当地镇里，向林业员小南缴纳三百元管理费，你呢？可以把那些多余的杨树全卖掉，让留下的树木长得更加快一些……好了，你可以走了……”
　　 韩局长坐在办公桌旁，双手握成拳，向我作别。
　　 我双手合拢，向韩局长行施了一个佛家的礼仪回敬他，算是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