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庚子之春，荆楚号角起，举国唱大风。
　　 我虽身居江南一隅，目光却时刻聚焦在遥远的江城，一颗心全吊在宁的身上。
　　 自大年初一开始，当我麻木的神经被肆虐的疫情猛然刺醒时，就不停地给宁打电话、发微信，而远在黄鹤楼畔的宁一直都没有回复，犹如故人已乘黄鹤去，一去不返杳无音讯，不由令我牵肠挂肚，彻夜难眠。
　　 无奈之际，依稀记得手机上好像留有她女儿安的电话号码，翻开通讯录一查，果然。我遂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安。安一听是我，立时一阵哽咽，泣不成声。她说，一个星期前，母亲曾在微信里叮嘱她，疫情非常糟糕，好好地宅在家里，千万不要出去，不要问为什么？你懂的。此后，便失去联系。
　　 我的心霎时被提到了嗓子眼上。我对安说，你别急，身为一个老医务人员，你妈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佑。我认为自己的话非常空虚苍白，安慰得没有一丝力量。
　　 那时，我居住的小城依然天空明亮，空气清新。我暗想，文成乃天下三十六福地之一，遗世独立般地深隐于山重水复之中，再加上有文成公刘基在九天保佑，应该问题不大，想当年非典肆虐，我们这就是晴朗的天。不料，没过几天，愤怒的蝙蝠，就张开恐怖的黑翼，乘着汹汹的阴风凌空袭来，望尽天涯没有一方净土。我意识到事态的极端严重性，遂日复一日地给安打电话。每次，总是听到安在电话里哭泣，她是那么的惊恐，无助，担心。每次，我除了安慰，还是安慰，唯给她快递过一百个一次性口罩，除此就再也拿不出有点实际意义的言行。
　　 我的单位在人大，与一班从一线转岗的老头们为伍，工作原本有点清闲。但这次，为了全力阻击疫情扩散，我们全部冲到了一线，大家都说，国难当头，义不容辞。每天，我都根据单位的安排，到一个小区去值守，给出入的人员量体温，作登记，把关口。除了戴口罩、戴墨镜、穿皮鞋，妻子还从衣柜里特地翻出我已多年没穿的一套老式的皮制飞行服，把我全身上下武装成一个八十年代的飞行员一样，说是要让病毒无缝可钻。一回家，她就督促我洗手洗头，脱下衣裤挂在阳台上风吹日晒，而且站在一旁亲自盯着，把每个环节做到位了才罢休，一副大敌当前剑拔弩张的样子。
　　 每天，走完这些必走的程序后，我便伫立在五楼的阳台上，朝西北方向的天空眺望。我希望天上飘过的云，拂过发梢的风，能给我捎来宁的信息，告诉我她一切平安。然而，任我望穿双眼，云无语，风不言。
　　 我想不到，这个春天竟然如此的令人断魂。
　　 阳台上，一株腊梅仍然在艳艳地开，看着它那娇艳的模样，我真想哭一场。
　　 如果没有发生疫情，此刻我与宁应该是漫步在武大的校园里了，我们早就相约，等今春相见，她领我到武大去赏樱花。
　　
　　 二
　　 我不是奇人，人生却多奇遇。
　　 说起来也许不相信，真的，我这人故事不多，但天方夜谭般的奇遇真多。比如，前年我还在教育局工作期间，一次杭州市温州青联的一班俊秀到文成培头民族学校支教，其间一英俊小伙上台高歌了一曲《青藏高原》，声若天籁，余音袅袅。下台一问，他乃全省青歌赛民族唱法一等奖获得者，且与我同姓，少我一轮。中午赴让川吃畲乡长桌宴，随便一聊，他竟然与我同月同日生，而且当天就是我俩的生日。于是，他上台唱了一首《母亲》，以示纪念。
　　 我与宁的认识重逢，不是奇遇，却胜似奇遇。
　　 认识她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在军营服役。一个久雨初霁的傍晚，我在打篮球时不慎左脚受伤，被送至西安一部队医院医治了十天。住院期间，认识了两个护士，一个为来自青岛的希，一个是来自武汉的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希有大海的深沉，爱好文学。宁有江湖的豪气，擅长歌唱。当时，她们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唯见秋瞳剪水。希的眼睛会说话，宁的双眸会笑。婆婆妈妈的细节不说也罢，反正我们谈得很来，遗憾的是住院的日子过得太快，转眼间就到了分别的时刻。当时，我曾天真地想：要是再持续些时日，说不定我会跟希碰撞出爱情的火花，在苹果树上结出一只红苹果来。因为希的诗歌写得不错，我是缪斯的崇拜者。
　　 不料，到了出院那天，只有宁前来送我。那一刻，我才见到了她的真容，不仅眼睛会笑，还长两个酒窝，而且肤色特白，仿佛是被长江水泡出来似的。临了，她对我说：“期待能有相见的那一天……”
　　 那时候，不是我不解风情，只是碍于部队铁打的纪律，还有那充满骄傲的青春。回到部队，开始我们还互通过书信，但很快，心中那一朵未发芽的玫瑰就被渐渐淡去的记忆风干了。
　　 等到我们再相见，时光已过去了三十载。去年夏天，文成武阳书院的董院长邀我陪同他到华中师大招聘老师。那日，我们坐在校方安排的一个大教室里，面试了约近百个应届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从中挑选十几个参加笔试。到了约定时间，其他人都到了，就差一个安。安是化学专业的，老董是化学特级教师，对她很有好感。见她迟迟没到，就不停地叨叨，说这安怎么不来呢，她是“三好生”，又是省优，专业成绩排在前百分之五，很有灵气，一双眼睛会说话，肯定是一个好老师。于是，遂一个劲地打电话催。过了一会，安气吁吁地来了，气息未定，便漾开酒窝朝我们笑，大眼睛一闪一闪的也在笑。
　　 我一看，似曾相识，便在记忆中寻找一个身影。
　　 董说：“你就不用笔试了，我直接把你签了得。”
　　 安说：“浙江是个好地方，你们待遇又好，我自己想去，但必须问问我妈是否同意。”
　　 我突然来了灵感：“你妈贵姓呀？”
　　 安说：“我妈姓徐。”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心想不会那么巧吧，遂问：“是不是叫徐宁，当过兵？”
　　 安惊诧地看了我一眼：“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妈的名字？”
　　 真是“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说什么都别说了，你把你妈的电话拨通，由我跟她讲。接下去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地就是久别重逢，万分感慨。当夜，宁邀我至一家高档餐厅，说哪有一别就是三十年的，非要尽东道主之意。我说当年你对我照顾之恩尚无回报，今个儿好酒好菜你尽管点，哥们我现在不差钱。一旁的服务员见状，贴着我的耳朵说，“五福汤”要不要？特色菜。我不假思索地说，来一盘！宁听了，连忙摇手，不要不要！我说，干嘛不要？宁说，一听我就恶心，那是蝙蝠做的，来道武昌鱼吧，你当年说过要是到武汉来，要尝尝武昌鱼的。
　　 那夜，我们的举杯畅饮，谈笑风生。宁还是爱笑，除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外，她仍然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还好，退伍后就一直在医院工作，当了好些年的护士长，后来改为搞行政。她说，再干个年把时间，就退休了。我说姐夫在哪高就？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干了一杯啤酒道，早就成为地下工作者了，九八年，在抗洪一线牺牲了……我当场表态，我再也不忽悠安了，让她在身边陪着你。
　　 那次我们的行程排得紧，次日就要赶赴邻省的湖南师大。宁非常遗憾地说，那我们就先约好，明年春天你再来，等我们相见，我带你到鹦鹉州、黄鹤楼走走，然后再到武大去看樱花。
　　 我说，明年春天，不见不散。
　　
　　 三
　　 与宁失联的日子，我每日提心吊胆。
　　 那些日子，我与广大国民一样，每天皆在收集疫情的信息。
　　 说实话，我还是比较从容淡定的。我由衷敬佩我们的国家，在危难之秋所彰显的果敢和英明决策；我无比感叹中华民族，在关键时刻所表现的空前凝聚力；我更加膜拜那些舍生忘死，日夜奋战在生死线上的逆行者和白衣天使们。我坚信，“硝烟”很快就会褪去，曙光就在前头。
　　 同时，负面信息也不时地充斥着我的脑洞。每当黄鹤楼方向传来不好的消息时，我就为武汉三镇担忧，为宁捏把汗。
　　 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每当鼠年来临，我们这个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总是要出点事儿。
　　 公元208年，荆楚大地发生了“赤壁之战”，冲天的烈焰不仅烧烫了一条长江水，也映红了那一片英雄的土地。这一年，正是鼠年。这一年，会秤象的“神童”曹冲病死了。同是这一年，一代“神医”华佗在许昌被曹孟德杀害。还是这一年，以孝名垂青史的“让梨”孔融也被处死了，他的罪名竟然是“不孝罪”……
　　 鼠年，似乎是由老天注定的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这是上苍的旨意？还是因果轮回的报应之期？
　　 我不敢枉自去指责鞭挞他人。我想，要反思，也不仅是某个人、某个种族的事，而是全人类的事，是每个人都需做的事。每个人都扪心自问一下，自己究竟都做得怎么样？人呵，该是到了彻底反省的时候了。除了病毒，放眼当今世界，还有多少比病毒更加可怕的东西存在呀！比如说战争掠夺，比如说生态恶化，比如说大气变暖，比如说沙尘暴……
　　 然而，让我感到无比愤怒和可悲的，是有些人，刚刚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十七年前，有人去呑食瓜子狸，结果惹得“黑山老妖”大怒，遣“非典”疯狂地报复人间。不料才刚刚过去十七年，有人又竟跟躲在黑暗中的蝙蝠过不去，不仅杀其之血，还饮其之汤，“黑暗之神”不报复才怪。可悲可恨啊！图一时舌尖上的快感，换举国黎民百姓于倒悬。
　　 古希腊的有一位哲人说：“人不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悲哀的是，我们踏进了，在同一条河流里翻船。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元霄节那天，我又打电话给安。安说，叔叔，我和我妈联系上了，她在医院呐！她让我告诉你，她一切都好，就是忙，叫你放心，叫你千万保重，这病毒很厉害，传染性极强。
　　 老天哪！我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心总算放了下来。但是，微信又传来了一个令人伤人的消息，疫情的“吹哨者”李文亮医生去世了，我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就在此时，手机响起了，我一看，居然是宁打来的。那一刻，我激动得几乎跳起来。宁说，前些日一直在医院日夜加班，根本就无暇打电话，让我牵挂了，对不起。我说，你怎么样？是否可以视频一下。她“咯咯”笑道，我脸上被防护器具整得快破相了，样子很难看，视频就免了。我说，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她说，开始是猝不及防，惊慌失措，非常糟糕，现在形势好多了，尤其是各路支援大军到来之后，有力地扭转了混乱的局面。
　　 我说：“你能否给我讲的具体点。”
　　 她沉默了一会说：“我刚从一线换下来休整，现在很想睡觉，待以后我们相见的时候，我再慢慢地跟你讲。”
　　 我说：“那什么时候相见？”
　　 她说：“今年肯定不行了，待明年春天吧。”
　　 我迟疑道：“明年春天……”
　　 她笑道：“就明年春天，目前形势依然严峻，希望你也不要心急，好好宅家，多多保重”。
　　 我关上手机，热泪盈眶。宁最后发了条短信给我，是一段普希金的诗：不要忧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我心潮澎拜，百感交集。
　　 在这个别样的春天里，我非常渴望明年的春天能早日来临。我想，等我们再相见，我一定热烈地拥抱她！
　　 同时，我还想跟那些美丽的天使，勇敢的逆行者大声地说：待到春风传佳讯，等我们再相见，我们一定给你们献上世上最美丽的花——英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