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林豆的手机又收到了朋友发来的消息，“回来了豆子？下午出去玩呗。”
　　 他看了看信息的发送时间，是早上七点二十——也就是十分钟前，于是打开了微博随意地翻看起来，待屏幕上的数字刚变成07:35，便又上线给朋友回了句，“不好意思，刚看到，最近事儿多，你们玩吧。”
　　 看到朋友回复的“嗯嗯”，林豆把手机扔到床上，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他并非不想和朋友们出去唱歌、吃饭，正相反，他喜欢热闹，可他最怕的是散场后独自一人的落寞，就像音乐会现场一样，正在进行时热火朝天，结束之后也就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浮世清欢，可能还会有四面八方纷涌而至的东西南北风。
　　 躺了一会儿林豆觉得冷，冷极了，冷得脚都出了汗，于是又坐起来穿上袜子在空旷的客厅里踱步——好多了，至少脚不出汗了，林豆觉得很是奇怪，打着赤脚老出汗，给它套上一层反而不出汗了。你看，多怪。
　　 冷，是林豆从学校回来之后最明显的感受，不管穿多厚实，都始终有一股子由内而外的冷气倒逼着你从脚凉到头，不管干嘛都由衷地提不起劲来，连以前最喜欢打的麻将也是如此，坐在桌前只觉得心情烦闷。这时他才意识到，也许考试周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悲惨，至少有那么点人生意义的追求和价值在里面，可真正“赋闲”在家时，看着书桌上放着的课本，连动弹一下的心思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上面覆上一层浮灰。回想起复习时“以后一定好好学习”的誓言，还有把书装进行李箱时慷慨激昂的动作，林豆脸上微微燥热了起来，连腋下也好像出了些许汗浸，于是下意识地翻了个白眼，“真他娘有病”。
　　 林豆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走到门口时突然怔住，愣了片刻，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出去走走，可出去了又能上哪儿呢？他有些伤脑筋了。
　　 回来的第一天林豆就发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县城早已变了个样，印象中的场景全都像是做过的一个遥远的梦。他恍然大悟，不是“他”把“它”看到大，他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匆匆过客罢了，少了他，它仍然在变，甚至不会在意他是否看得惯。是啊，就算看不惯又能怎样。
　　 思前想后，林豆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去哪儿无所谓，为的只是“走走”。
　　 从包里寻摸到电动车钥匙后，便系着个蓝白相间的围巾出门了，刚打开门林豆突然发现外面没自己想的那么冷，又把围巾取下来扔到了沙发上，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异常，美中不足的是围巾偏落在了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可林豆只是“啧”了一声就关上了门，也不知道这声“啧”究竟代表着对自己的不满还是对围巾无能为力的愤怒，抑或，只是缓解尴尬的潜台词。
　　 林豆骑着车出院门就直接右转，过两个岔路口上了人民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走，总归，走就是了。他把速度控制得很低，只比行人快了一点，右手握着把，左手拄着头，整个左手臂又支在了左腿上，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特别是那三天未洗的黝黑散乱的头发更是给他增添了几分“荡感”。
　　 一路上，他的头不动，只有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光往两边瞄，心里默记着家乡的变化：这多了一家服装店；诶，那又拆了一栋楼；嚯，这楼估摸有三十层吧……
　　 早上八点多的县城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喧闹，正相反，除了一些大喇叭那不带感情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人类的谈话声，偶尔经过一段有太阳照射的路面，整个身子骨都舒张了开来。林豆决定，就在这个太阳地停车好了，太阳晒得他不想再往前走了，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太阳这个小女子想跟我谈一场光明正大的恋爱。”
　　 把电动车停好，林豆使劲跺了跺脚，想让秋裤往下“掉掉”，可反倒是越跺越高，只得弯下腰一点一点摸索着往下捋。就在猛低下头那一刻，不知怎的脑袋一下子晕沉沉的，眼前一片漆黑，连鼻子里都充塞着泥土和血液混杂的气息。他觉得自己使不起劲把身子抬起来，只能是勉强把头往高了拱，这才慢慢缓了过来。他知道，他的低血糖又犯了。可林豆有个毛病，一头晕就喜欢吃辣的东西，朝天椒的那种辣，能辣得人头晕那种。
　　 他朝四周望了望，还真有一家门店，门框上就写着“串串香”三个字，只是里面没几个人。这家店旁边就是家卖牛肉的，可能早晨刚宰过一头，店门前红堂堂的一片，偶尔还有几处金色像鳞片一样直往眼睛里闪，可除此之外都是死寂的红，连附近的石头都散发着妖冶的红光。
　　 林豆没有立马走过去，他看了看那家门店，又看了看那家卖牛肉的，接着原地转了一圈。他发现这里的一切好像变了，又好像全没变，他想着身后应该有家理发店，它旁边是家面包店，回头一看，还真是。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呢？那个东西他明明记忆很深刻的啊，怎么会想不起来啊，明明就在嘴边，可又说不出来，急得林豆眉毛直往里面拱，形成了个高高凸起的“八”。
　　 他再一次环顾四周，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看”带上了审视的味道，有了思考的意味在里面，是难以捉摸和令旁观者费解的。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对面那辆环卫车上，那辆环卫车应该很久没人骑了，把前车轮和街边的树绑在一起的铁链子已经是锈迹斑斑，黄色车身上满是白色的鸟屎和黑色的污垢。
　　 他知道了！就是这个位置！这个位置变了！这应该是一位老奶奶开的露天串串店。
　　 说是“店”，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摊，能推着走的那种，不用交税也不用打扫，流动性极强。可就是这么个小摊，那个老奶奶愣是坚持成了一个“店”——一个位置不变的店。这个“店”就在他小学学校的旁边，每次放学，这些饥肠辘辘的孩子们还没等冲出校门，那股子香味就把他们往那里勾，接着小孩们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老奶奶和她的小摊围起来，生怕自己买的串的香味被别人给闻去了。
　　 那个时候林豆的零花钱虽说屈指可数，但好在每天都有，林豆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如数上交给老奶奶，可他总觉得她不认识自己，或者说她不愿认识他们。他无数次打量过她，细密的皱纹蜷缩在一起，虽小鼻子小眼，但轮廓均匀而和谐，左右两颊隆起两个肉球，平添了几分天真，可这“天真”在她脸上却变成了一种他那时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每次都是低着头等他们说要什么，她从身后的玻璃柜中取来下锅，等差不多了后出锅，直接放到旁边的小碟子里，谁点的自己去吃——现在林豆一想起这个场景就毛骨悚然，刚记事的小孩尚且知道排队候餐，懂得有条不紊，可“大人”呢？鲁迅先生的话该变变了，改成，“救救大人”。
　　 老奶奶的一双手从来不碰钱，只是放一个小盒子在摊桌的最旁边，零钱直接放进去，你给她说声“奶奶，六毛我放进去了啊”，她也只是低头“嗯”一声；大张的——那也大不到哪儿去，充其量十块钱——放进去后，她会抬头看一眼，“自己找钱，可别数错了，少拿了回去可要挨揍”。
　　 学校后边的柳树抽了好多次芽，街边的小吃也几何倍数的增多，可老奶奶还在那里，位置没变、价格没变、味道也没变，只是她脸上的皱纹几乎已经成了实质意义上的脸皮，话更少了、腰也更佝偻了。
　　 那天林豆打扫卫生回家晚了，照常准备去老奶奶的店里买串吃，突然班上两个“班霸”拦住了他，“林豆，我俩跟你一块去买串吃。”
　　 “啊？为什么啊？”天性胆小的林豆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
　　 “我俩没拿钱，”小个子看了高个子一眼，“你去买三个人的份。”
　　 “可，我没那么多钱啊。”林豆都带了哭腔，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把你钱换成十个一毛，到时候直接扔进去不就行了。”高个子猛地提住林豆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
　　 “嗯，好。”林豆甚至没有思考就答应了，也许他来不及思考，更或者，他不愿意思考。
　　 总之，他跟着两个人来到了老奶奶摊前，略微紧张地说，“奶奶……这次，要，三个蟹棒，六串……六串土豆。”说这话时，他头都没抬，但他仍感觉到奶奶愣了片刻，可随后又恢复了正常。拿到东西后，他再次看了眼后面的两个人，只见他俩都皱着眉头盯着他，示意把钱放进去，林豆只觉得头皮发麻，从口袋把攥成一团的十张一毛钱放了进去，“奶奶……钱放进去了。”奶奶仍是专心地串着串，“嗯”了一声。那之后，林豆两天没去过那个摊位，直到第三天，他拿着攒了三天的钱又来到老奶奶的摊前。
　　 “奶奶，一串蟹棒，两串土豆。”
　　 “嗯。”
　　 “奶奶，钱放进去了。”林豆欢快地说，他终于如释重负了。
　　 可盯着锅的奶奶用手晃了一下锅里的竹签，随后把手伸进钱盒里拿出两个硬币，对着林豆说，“多给了两块，拿好啊。”
　　 林豆拿着钱不知所措，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发生，他的阅历也不容许他做出其他别的动作，只能木讷地答应一句，“谢谢……谢谢奶奶。”
　　 突然林豆感到一阵寒冷，原来太阳地已经跑开到另一边了，他再次看了看那个停着环卫车的位置，一阵毫无来由的伤感袭上心头，无处排遣又来势汹汹，只觉得一阵阵的胸闷。老奶奶会去哪里呢，好像才没过多久吧，仔细想想，好像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呐，能改变多少事儿，而且，他记得的本来也不多。
　　 一阵风吹过，林豆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可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冷袭来，正相反，这风中有老奶奶烤串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