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我到老家门口一家知名的弹花店去弹两床垫絮。按理说，现在都是机器轧花，机器压磨，成品质量应该在伯仲之间，但是死秤活人扶，弹匠的经验技巧在其中仍起着重要作用。为减少往返奔波之劳顿，我便在店外熟人门口晒太阳，等候师傅弹好絮后好带回来。
　　 冬天的太阳从头顶射下来，暖融融地照在脖颈上、外套上，再丝丝缕缕地辐射到皮肤上，那滋味比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的时候，大快朵颐地吃到拔丝的红烧肉块还要舒服开心。看到工头夏师傅带着一帮人在修建污水处理的地下管道，我顿时来了兴致，朦胧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站起身，伸伸懒腰，跟在他们后面来到在建的污水处理站，想看看变化中的家乡新貌。
　　 污水处理站建在河岸一侧，不远处那座熟悉的五孔石梁桥静静地卧在几近断流的河流上，没有行人和车辆经过，沿岸几株枝桠上挂着成串白籽的乌桕树，挺着伟岸的身躯，犹如饱经风霜的老人，静静地目睹小河水涨水落，田地里的植物换季，青了黄，黄了再青。河中央的石埠上传来几个洗衣妇清亮的捣衣声；远处，几只麻鸭神态安详地游弋，间或将长长的鸭子伸进河中，翘起肥硕的后臀，想必是捕获了可口的鲹鲦。我迈着轻快的脚步踏上了久违的石梁，恍惚间，顿觉时光倒流，将我带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
　　 那时我正上小学，并不经常从这座桥经过，因为它坐落在学校的西北面，我的家在小学的南边，河的下游，河面上架的是木柱子支撑的木板桥，每块桥板边用铁环铁链链接，乡亲出去办事，到对岸的十亩地干农活，孩子们上学非从此经过不可。平时，小河缓慢曲折地向东南流去，风景极富诗情画意，《弯弯的月亮》好像吟唱的就是这里。梅雨季节，黑云翻墨滂沱大雨如瓢泼盆倾，一夜之间，河面上五个木柱子架着的板桥被洪水浮起冲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天亮，已是高山为陵平原为谷，浊浪翻天柴草漂得到处都是，小河成为蔚为壮观的大江，我们村庄屈湾就成了“台湾”， 一条“海峡”将我们和外界隔开。可苦了我们这些正上学的孩子，望着浊浪滚滚的河水我们眼泪涟涟。书是要念的，到校的惟一办法就是翻山越岭过一道涧再从小河上游的这座石桥过去，折回到学校上课。接下来的几天，上学的孩子必须早起，翻山越涧，多走一倍的路程，再从石桥经过，绕到学校，直到洪水退了一半，才由大人撑竹排渡我们过河，到对面的学校。
　　 记得有一回期末统考，天公好像偏偏要跟我们作对，来一场加试。前一天晚上狂风暴雨，平地一尺水，第二天早晨起来上学，桥没了。早已习惯走山路的我们六七个小伙伴顶着书包提着装午饭的竹筒哐啷哐啷地朝山冈走，不让小径边灌木枝叶打湿书包漫润书本。约摸走了四五里路到了挑水弄，山涧里积满了水，边上的洄水湾泡沫密密层层，像瞪着的牛眼睛，我们不知深浅不敢贸然过去，只得再顺山坡攀缘绕道。我抓住山坡上的一根橡树枝往上攀，谁料经前几个人的用力根已松动，我连人带书包滑下来，断了索的竹筒掉到水里直冒油星，下半身湿漉漉的。等我们远远地望到河岸边挺拔的乌桕树，振作精神，赶到学校时，校园内悄然无声，大家考完回家了，我的眼泪顺着腮帮滚下来，咸咸的。一向威严的汪老师明白了一切，宽容地对我们笑笑，说：“来了就好，吃完饭再考。”
　　 当时我就想，人要是像神仙那样会飞该有多好！听瞎子爷爷说，早先，屈湾有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因为家里请不起塾师，只好到河对岸族里的祠堂念义塾，风雨无阻，家里人问他怎么过的河，他说是一个白须白发的人驮过去的，家人偷偷地跟着发现果然如此，以为这是不祥之事，硬将他绑着磨盘沉到了竹林荡……这故事使我们再不敢奢望有神仙本领。
　　 后来，才从县志中得知这座桥有个实至名归的名字一一接济桥，至今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由迁到此地繁衍生息，人丁生旺绵延三个村庄，横跨河东河西的屈原后裔牵头，举乡民之力修建的。它四个桥墩五个桥孔，桥墩之间的桥面由五根一尺多见方的青石梁并列铺成，桥墩的迎水面呈等腰三角状，湍急的水流被分开，缓解了对桥的冲击力，桥墩的石头之间钉着铁制的蜈蚣，洪峰来时，浑浊的洪水咆哮而下，在桥头打着漩涡，尖叫着向洄水湾涌去，任凭浪大水急，它岿然不动，敞开博大的胸怀，迎送肩挑车推的行人，日复一日，在桥面的石梁中间，留下了深约寸许的车辙印。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它的上游建起巨大的石拱桥，才逐渐被冷落，但是走惯了熟路的两岸村民还是照旧从这里经过，耕种赖以生存的田地。更多的时候，它仅仅作为古迹默默地接受来自县内外有识之士的凭吊追思，唯有像我这样受过它恩惠，稍有文物情结的人，再次面对走过时才会思绪万千，涌起感念之情。
　　 得益于它的接济，我才不惧湍急的水流，顺利到达彼岸。从小学读到中学，直到脱下草鞋换皮鞋，铿锵前行，迈向充满诱惑魅力的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