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静静的小河(小说)
一
哑巴老是站在搭房檐的梯子上,目视着峡口升起又落下的云彩。蕨麻叶铺满的河滩边,几户人家的孩子拿着灰条草一边赶着几头小猪仔,一边向河里扔着小石子。漫不经心地游走着、追逐着、坐下来时不时地比划着什么。
哑巴的目光紧盯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笑从眼睛缝里眯了出来。偶尔,捂着嘴。深怕不经意间跌落的笑声打扰到这群孩子。庄稼地里的人们把头埋在麦秧中,没有一丝功夫关注外面的世界。
不知何时,峡里乌云聚集……
“吼——快些!峡里的洪水下来了!”
“我家的尕猪娃还在河滩里拴着哩。”
“尕三,娃娃们在哪?快把河滩里的娃娃们叫给……”
“哑巴——,娃娃们——”
庄稼地里的人们顾不上刚出穗的麦秧,疯野似得从山梁上跑了下来,滚落的草帽来不急捡起……带中午饭的暖瓶、茶缸缸、馍馍袋子在已湿滑的坡路上滚得满山坡都是。
“张家,你跑快些,你喊着给哑巴说给,河滩里耍的娃娃们叫给。”
张家跑在最前面,两个眼睛瞪得比峡里洪水冲下来的石头还大。没有办法停下来给哑巴比划,涨红的脸像一个火球从山腰上,连滚带爬地冲向河滩去了。峡口的乌云像一群脱缰野马,驮着鸡蛋大的冰雹横冲了下来。哑巴这才在梯架上打了个颤,呜哩哇啦地给孩子们比划,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去。还没听到她落地的声音,一身灰土的她已窜出了大门,朝河滩里飞奔而去。
“尕猪娃搅住着拽不开。”
“快些!快些往上跑,洪水下来了。”张家拼命地喊着。
哑巴看着牛大的石头从河中央翻滚而来,声音大得能穿破她的耳膜。她抱起吓得乱叫的小山果,另一只手扯着王宽的二小子在河边泥潭上打滚,洪水像发怒的狮群涌向了他们。
只听见“吱”的一声,尕猪娃连河岸边的树枝一起冲进了河里。哑巴把小山果摔出几米开外,王宽二小子的球鞋早已经被洪水冲得不知踪影。张家身上缠着好几个全身湿透的孩子在河岸上打着哆嗦。
哑巴一连好几天没有再出现,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一件泥水和血水浸染的衣服在雨后曝日中晒得皱皱巴巴的。傍晚,也没见她家烟囱里有烟升起。
河滩的蕨麻叶长势让人惊奇,黄花花布满在上面。严家大地的麦子开始微黄,河里的水流小了许多。
王宽的媳妇剁好了包饺子的肉,转身来到园子里挑几个水水的大萝卜。进到园子就看见了几处不深不浅的脚印,萝卜埂子上大些的萝卜都不翼而飞了,几个大洞像是不能发声的嘴显露在哪里。王宽媳妇吃饺子的心情顿时没有了,双手叉腰破骂了起来。那声音响遍了整个庄子,像一把吹坏的唢呐,骂得满园子鸡飞狗跳。
“见不得别人的东西,你吃上着哑了,还没够吗,啊?”
园墙上的泥皮被王宽的媳妇骂得一块块掉落下来,还没开饭的人们在一声声厉骂中静止了。张家刚捞起的半截面条搭在碗上,隔着院墙从那日洪水豁开的口子里张望着王宽媳妇撒泼的嘴脸。
“拔球几个萝卜,至于吗?过几天空心了,喂猪,猪都不吃。”
王宽媳妇骂累了,就地坐下。顺手抓了一把老干葱使劲往嘴里塞。眼泪一把,葱一把,不知是辣的还是气的。
王宽走的那天,小河的冰还没有融化,冰渣硬得能戳破一庄子的喧闹。
哑巴从上次以后很少再去梯子旁晒太阳、看云彩了。每每有小孩子经过她家的巷道,哑巴都会跟着看上好一会儿。但,她会立马收回目光,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忘情地笑了。
日子在不热不冷里淡淡地过着,小河飘荡着几片微黄的叶子,张家的老大姑娘要出嫁到很远的外地去,一庄子的人们忙着给准备各种东西。庄户人家过事,零零碎碎的东西挤得到处都是,院子成了一个杂货铺子,哑巴也跟着来凑了一会热闹,很快就消失在了这里。走时,她好几次回头看了看张家大女儿的陪嫁,眼里全是小心翼翼和无尽的羡慕。
“哑巴,看啥呢?”
“前些天王宽家的菜园地里大老鼠蹿进去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谁在那儿大声叫嚷,几个孩子也随着这人的口吻大叫。
这人也是,哑巴本就什么都听不见,也不知这话说给谁听呢?
晚饭时,从河里挑水回来的人看见哑巴一个人坐在河岸边上发呆。几个在张家帮厨的媳妇说,让哪个孩子去把哑巴叫来,这儿做的饭很多,让哑巴来了吃上一口。
给张家过事的人们都散去了,静静的秋夜里,只有小河水哗哗地流淌着,一轮月照在小河上,小河旁哑巴家的窗,一豆灯还亮着……
二
“天天走,天天走,走了半月了。”巷道里,每天看着尕娃出门的人都说。
尕娃走给了好多天了,常背着一个帆布的背包,头发像一墩黑刺一样朝天乱扎着。
“我妈腿疼,有时间了给我妈挑担水。”他比划着给哑巴说,他们是邻居。
到了冬日,小河的水就会断流,好几庄的人都围着一口井水。加上每户庄人家养的牲畜饮水,冬日里挑一担水就显得很艰难。
尕娃终于走了,去敦煌的什么矿山。
今年夏天的一场暴雨,园子里的几个大头菜蔫蔫地活了下来。王宽媳妇想压上一缸酸菜,正巧大桥上来了一辆卖菜的手扶拖拉机,上面装满了各种蔬菜、还有苹果,菜是可以拿麦子换的,人们围拢着。
“葱、蒜、辣子、一个价,白菜、大头菜、一个价,苹果三斤一斤。”
机灵一点的人还没问好价格,手里已经拿起了一个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
“甜,甜,换一些、换一些过年吃。”也有人不停地张罗。
卖菜的人站在车上顾前顾不了后,大人小孩换的换,吃的吃。你嚷着要十斤,他叫着秤些葱,她让看看袋子里的麦子成不成。三说四说几个大头菜滚下了桥,落到了河里。临近冬日的河水不是很大,但河水有些冰凉。哑巴快快地去追赶落在河里的大头菜,一下子抱不了好几个,拣两个放在岸边继续追赶上去,桥上的所有人都在看她,也有人在叫嚷。
王宽媳妇看到大家在一边叫嚷,顺手捞了几个大头菜装进了袋子,一溜烟就往家里跑。
“哑巴,快些——你的前面还有一个”
“哑巴——抱上家里去呢吗?”
“跑、跑——”几个孩子给哑巴比划抱上跑。
哑巴的鞋子、裤子全湿了,泥水把她和菜糊得一模一样。冻得通红的手抱着几个沾满了泥巴的菜往桥上走,几个孩子撒腿就跑,赶紧去帮哑巴。
王宽媳妇一手插腰上,一手戳着哑巴的脸恶狠狠地说:“你看你,把菜弄成什么了?”好几个人带着不善意的笑声也在那跟这起哄。卖菜的人见哑巴冻得嘴唇发青,赶紧给哑巴道谢。
“她是个哑巴,听不来你说啥。”不知谁从人堆里冒出了一句。
卖菜的人从车里拿了几个苹果并挑了一个大个儿的,在袖子上擦了擦给哑巴吃。
“吃,拿上吃。吃上今晚让这卖菜的住你们家。”王宽媳妇又在嚷嚷,旁边一毛小伙一边比划给哑巴,一边加了一些不堪入目的手指戏,而后看见的人们都不带好意地笑了。
哑巴本就冻红的脸更红、更难为情,眼角边闪着像小河里一样的光点。
三
尕娃到矿山上腰包一天天鼓了起来。一月后游走在敦煌城的大街,夜市上可经常看到他买醉的身影,满脸地嬉笑。没过几天,身边多出来了好几个女人。
“嗨!王宽!”尕娃看到王宽在一桌夜市摊上满面春光的和几个金发碧眼的男女在一起说笑。坐在他身边的,是曾去河南少林寺练过几年拳巴适。
“哎呀,尕娃,啥风把你吹上来了?”
“呵呵,冬风呗。你……你好着吧?”尕娃看了看身边的人没怎么多说。
“巴适也来着吗?”
“嗯,坐!”
尕娃那晚喝的不知道自己姓啥名啥,醒来时在一间出租屋里的沙发上躺着,钱包陷下去了一个坑。
电话铃响了,是王宽。
城市车流拥挤,形形色色的人们忙碌着各自的忙碌。一夜麻醉的尕娃满身酒味,困乏的眼神四处寻找着王宽给他说好的地址。不知走了多久,疲软的身体不听使唤,高一脚低一脚,心想若能在马路牙子上坐会该多好,可是裤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开了个大口子,红色的秋裤若隐若现。回想刚出门时的样子,他的肠胃顿时觉得有一种酸涩,在家就没怎么体面过,到了这里依然感到很狼狈。
转了好几个街角,尕娃晕晕颠颠地才找到王宽说的地方。酒店富丽堂皇,进门处有礼仪小姐致礼问好。看到尕娃进门每个人的眼中充满着好奇和不可言语的疑问。在礼仪的引导下尕娃被带进了一个豪华包厢。
餐桌中央摆放着一束偌大的鲜花,王宽和把式已在餐桌上席,桌上餐具在金色餐布的配衬下晶莹剔透、琳琅满目,一瓶上好的红酒立在王宽的右手处,各种菜肴已上好。尕娃的喉结颤动了几下,目光呆滞。
“来,兄弟,坐!请上座!”王宽伸出带着金色链条的手,让尕娃坐在自己的身边。尕娃的腿酸软了一下,高脚杯刺目的光亮瞬间让眼前一暗。
尕娃三杯下肚,眼睛就开始迷糊了。王宽的酒还在高脚杯中急速地旋转。
“宽哥!你,你说你做的那是什么事?”一只胳膊搂着王宽的肩膀。
把式好几次把夹菜的筷子拿起又放下。
“不说了,我心里有数。你别在这里嚷嚷,来,喝酒!”王宽显得极不耐烦。
“喷——”酒瓶在桌子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非说不可,不可!”
“哐啷!”尕娃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瘫在了地上。
四
冬日,庄子里每个场上摊开的麦捆在星月的余辉中被辗子辗了两三遍时,我们的梦才刚刚初醒,梦的尽头一队整齐的‘鼓声’从一片白桦林旁摇曳着闪烁漫来,队伍庞大,豪壮。把冬日的天空塞得满满的。
“吼!快看来,加龙里的鼓鼓队下来了。”这声音响彻了村庄,孩子们疯野似地从庄门里蹦了出来,有些手里还攒着未吃完的半块煮洋芋。这场面像迎接盛装的鼓队一样,表情弥漫后凝固在寒气中。
这那是什么鼓队,这是山顶上的人结伴来驮水组成的一个驮队。大大小小的驴子,每个驴背上都用木棒横串着两只扁圆形的木桶,木桶的木耳上有些挂着一口铁桶,有些挂着自制的橡胶皮袋。还有其它的用来套起这些装置的附件。当这一大队人马从盘旋颠簸的路面下来时,各种器具间碰撞出腰鼓般咚隆隆响的声响。时而饱满整齐,时而韵律层次。再加上驮手,这场面甚是壮观。
“鼓队”打破了辗子乏味的吱吱声,麦粒破壳的跳跃似乎也与这鼓点有关,小河的水早被寒冬砌成了一道道冰坎。唯有小河边的那口深十几丈的井,井口如干裂的嘴唇一样冒着水气,一张一合。
“快嗲,阿们的尕驴缰绳冻住了。”
“啊呀,一口气拉上来呗!”
“三娃,桶桶拿上了站着啊,打瓜地狗般地,你的驮桶快些装。”
几十个壮小伙把那口井围的上气不接下气,皮绳在他们手里如青草皮上飞窜的蛇,铁桶的碰撞声就似一场演出前各种乐器在正音。
当辗场人歇下来点起第一锅旱烟时,驮队的水鼓满了,音律变了。因回去是上坡路,为了防止失衡溢出过多的水,每个木桶都放了一块浮板。
鼓声消散在了那群壮汉脊背的潮湿里,只剩下那口井和井口深深浅浅的冰槽。
哑巴系好一只桶放到井里没多久,就在井边开始手舞足蹈,看到的人们都不知哑巴是什么情况,也没人敢去看看。只有王宽的二小子大叫“哑巴疯了!哑巴疯了!”
哑巴给尕娃老娘去挑水时,桶掉井里了。不一会儿,井边围拢了好几个人。他们其中的一个腰里缠了一条绳子,另一条绳子上系着锄草用的锄子,几个壮实一点的把绳子和人一并放了下去。水井是几庄人一起挖的,井内沙石较松软,挖好后又用水泥条加固过,捞桶虽然不是高难度的作业,还是存在一定的风险。
过了好久,他们把人、锄子和桶全捞了出上来。哑巴连连作揖,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带着深深的歉意。
“以后要多加注意,你看你这么不小心。”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在一边比划着“安慰”哑巴。刚从井里出来的人,深深的地吸了几口烟,擦了擦眼睛上的雾气,在一旁慢慢的在水桶上系了一遍“活扣”,又系了一遍“死扣”,示意她用心记住。哑巴专心地看着,露出欢心的笑颜。鞠躬后,挑起那一担水轻盈地离去……
五
“咚!咚!咚咚咚!咚咚勒得咚咚咚!”大红的太平鼓响彻了村庄,花花绿绿的衣衫在鼓点的伴奏下,几乎要把这干巴巴的庄子闹得翻天覆地。几个扮成小姑娘(古戏中)的男孩跟在哑巴的身后,时不时的逗她玩,社火彩排在有条不紊中地进行着。
王宽的二小子还没够跳社火的年龄,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在人群中追逐着玩耍,时间转眼就到了年腊月。
每天经过村庄的公共汽车人越来越多了,出去打工的人们也陆续回来了。后来听说尕娃住了几日医院,上了矿山就在没下来过,尕娃的老娘一直由哑巴照顾着。
“奥吆——热闹的很呗!”还没见人,一个怪岔岔的声音打碎了场上排练的社火。一位着装奇怪的男子戴着墨镜,手里拽这一款上翻盖的手机横在了中间,刷得贼亮的尖头皮鞋占去了多半个麦场,身后紧跟的就是大伙好多年没见的拳把式,硬朗的面庞半掩在一头长发下面,眼睛里一个人影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