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放生(散文)
天一放亮,老莫就穿上运动鞋,戴好口罩和墨镜,把全身上下武装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的,像小偷一样走出了家门。
老莫近来有点烦,烦得他心如猫抓、脑若锣敲。祸端源自手上塑料袋里的一只大甲鱼、一条娃娃鱼和十八个石蛙,简直就像热锅上的面疙瘩一塌糊涂。
原本他的日子是很惬意的。也许是太惬意了,人就变得不安份。去年退休后,由于在家闲着闷得慌,他遂跟一班朋友去学钓鱼。终日早起暮归,披星戴月,时常夜不归宿。一日,一钓友猝死在一幽僻的湖湾。老伴小尚说:“别去钓了,我不想临老为一个水鬼去守孝。”他只得让刚处在实习期的鱼具提前退休。
此后,他再不向湖边走,专往山里钻,跟另一批以山林为伍的哥们去捉竹鸡。不料好景不长,一大热天,一哥们伏在竹林中被“竹叶青”蛇儿舔了一口,当场就昏死过去,后经医院反复抢救,才捞回一条小命。小尚说:“竹叶青倒还温柔,下次在那等着的肯定是凶残的五虎蛇,不要去了。”
老莫无奈,只好作罢。他学钓鱼从没钓到过鱼,去捉竹鸡也没捉到过竹鸡,但吃过不少的鱼和竹鸡,还相交了一班“鱼朋”和“鸡友”。
退休前,老莫是公安部门的一科长,为人处事,豪爽仗义,人缘不错。年前,有几个好野味的哥们送他一只大甲鱼、一条娃娃鱼和十八只眼鼓鼓的石蛙,让他过年时享用。小尚原在环保部门工作,一见就嚷嚷着要老莫打发回去。老莫说:“平时我到朋友家没少吃,人情欠大了,待正月我也请他们到家里聚聚,不须你动手,再说这些都是饲养的。”小尚听了,就不给他好脸,终日絮叨个不停,叨得他几乎脑壳都要炸了。
除夕夜,烦恼像新冠疫情一样爆发。本来说好,儿女们是要回家团聚的,但小尚死不同意。说这次的疫情就是由蝙蝠造成的,都是有些冷血之人滥杀野生动物口馋贪吃惹的祸,说不定家里的这些“宝贝”也是病毒的宿主。并逐一告知儿孙们,从现在开始一律不得回家,因为你们的死老爸把拟似病毒宿主整到家里来了。年也不过了,大年饭也不烧了,在家里闹起了罢工,非得叫老莫把那几样宝贝即刻弄走不可。经过几轮谈判,最终两人讲好:大年初一,就把这些东西拿去放生。
岂知人算不如天算。过了大年夜,老莫一觉醒来,小城封城了,除了抗疫人员,全民宅家。而且小尚特别强调,放生的地方必须是天圣寺的放生池。小城离天圣寺足有三十里路,因为封城,放生之事只好暂时泡汤。小尚悻悻不乐,每日如唐僧念金箍咒一样,说老莫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是,咒得他头若桶盖,惶惶不可终日。
老莫宽慰道:“封城也就半个月,我们先养着,待开封之日,我立马送去放生。”
小尚勉强表示可以理解,但不依不饶:“你不能把它们放在楼下,楼下大闷,环境不好,得把它们送到通风的地方去。”
老莫拗不过,只好把它们移至五楼阳台的水池里养着。阳台上,阳光明媚,春风浩荡,且有花草相伴,相当于五星级的待遇。
小尚心慈,每日不时至阳台观望。三日过去,她对老莫说:“它们饿了,尤其是那条娃娃鱼,一看到我,就哇哇地哭,婴啼似的,你得去给它们弄点吃的。”
“也不知它们吃什么,咋弄?”
“我查过了,甲鱼吃猪肝,娃娃鱼吃泥鳅,你到菜市场买去。”
“还吃得这么好,我平时想弄点下酒都舍不得买,我看算了,它们不知道饿的。”
“啥叫不知饿,饿你三天,看你饿不饿?去!”
老莫设法子,只好戴上口罩,连过三道关卡,测了三次体温,到菜市场购得活泥鳅两斤,猪肝一副。从此,他在家里的地位急剧反转,甲鱼和娃娃鱼成了老爷,一日三餐,他像奴仆一样服待着它们。
儿子一家在杭州工作,初六就要回去了,他们已两年没回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被老伴拒之门外,一直呆在其岳母家中。初五早上,老莫打电话给儿子,叫他们回家一趟,他很想见一见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孙儿。
小尚一听就跟他急,抢过手机说:“你们决不能回来,那些野货还在呐!”
老莫说:“他们啥时候才能回来?”
“你什么时候把那几样宝贝送走了,才行!”小尚没好气地说,态度相当强硬,没一丝回旋的余地。
老莫烦透了。元霄节那天,他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心想明天封闭的城门就会洞开,再也不需一日三餐把心思全吊在那几个野货身上了。然而,到了傍晚,社区干部又来通知,还得宅家半个月。
小尚再也耐不住了,当晚又罢工。说是可忍熟不可忍,她已连续做了好几夜的恶梦,梦见甲鱼、石蛙身上的病毒开出了一朵朵黯血色的花,散发出漫天的腥臭味,人一闻到全身就起大疮。明天如果还不送去放生,就各过各的,让他的黄昏从此孤独。
老莫说:“要不我把它们放在城里的小河里算了。”
小尚说:“不行,你那三样宝贝对生态环境要求都很高,放到城里它们能活得了吗?那不叫放生,简直就是杀生!”
老莫说:“到天圣寺三十里路哩,现在没有特殊情况又不许私家车通行,你让我走着去呀。”
小尚说:“那是你的事,今晚你就自个起铺盖自己睡去!”
老莫在心里叫苦不迭。团圆的节日,闹得个夫妻分居。他在五楼铺好床,毫无睡意,就只身到阳台接连抽烟。那娃娃鱼不懂死活,已吃了两斤泥鳅了,仍在夜风中“哇呀哇”地叫。那只甲鱼,足有五斤重,一看皮色,黄溜溜的,就知绝对是百分百的野生,本来是大补的东西,现在竟成了病毒的宿主。一丝不快刚涌上心头,他就被冷风冻得打了几个喷嚏,他立即在心里祈祷,此般想法从此不再有,善哉善哉!直至夜深,他才回房躺着,彻夜难眠。
今天一早,他便把那几样宝贝拢进一塑料袋,徒步到天圣寺放生去。他一路窜街走巷,方出县城,就经过了四道关卡的盘查。每个关卡都要验明身份,检查通行卡,又要排队,又要量体温,婆婆妈妈的程序甚是烦琐严格。途中,每到一个村庄,又要如此周折一番,到了天圣镇,已是傍晚时分。
天圣镇是一个旅游大镇,关卡森严壁垒。老莫刚一出现,两个佩红袖套,只见口罩不见脸的年轻人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双目闪着寒光,像两把利剑般朝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喝道:“你是哪里人?到哪里去?干什么?”
仿佛他就是一个在战争年代,乔装闯关的特务。老莫说:“我从县城来,到天圣寺去。”
守卡的说:“天圣寺最近关门闭客,不接待外人,你从哪里来,就请你回到哪里去!”
老莫一听就发慌,心一急,不禁打了个“阿欠”。那两人见状,就像见到鬼魅似的,即刻“呼呼呼”地往后猛闪了几步,冲老莫厉声喝道:“你站着,先别动!”说罢,走进一旁的帐篷内。顷后复出,每人都换了一个高档的口罩,还戴上墨镜,连眼睛也看不到了。一个踮起脚,把手长长地伸到他的额边,远距离地给他测体温。看了一下,自言自语道:“三十六度三,体温正常。”
另一个不停地朝老莫手上的塑料装看。老莫虽是公安出身,但在当下的形势,手里提着野生动物总是不合时宜的,特别是那条娃娃鱼,朋友再三说是人工饲养的,他确定也是饲养的,平时说去放生很容易讲清楚,但时下真的很难说清楚。他本身就有些紧张,偏偏该死的是,此刻袋子里的石蛙突然就蹦跶了起来,那条娃娃鱼也惟恐天下不乱,像婴啼般的叫了几声。那两个执勤人员立即就如临大敌,其中一个从腰间拿起警棍指着老莫说:“这袋子装的是什么东西?”
老莫只得实话实说。
“太不像话了,大疫之下,你还在搞野生动物。”两人一嘀咕,其中一个就打电话给派出所。
老莫眼前一片黑暗。想不到放生不成,还要落一个在风口浪尖上偷贩野生动物的罪名。
不一会,一辆警车闪着警灯疾驰而至。车上下来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浓眉大眼,长得十分英武,是天圣镇派出所的所长李小强。他朝老莫喝道:“你谁呀!吃豹子胆了!”
老莫十分尴尬地摘下了口罩,叫了声“小李”。
李所长瞪大了眼睛,诧道:“莫科长,是你呀,究竟是咋回事?”
老莫遂从头到尾与他细说分明。李所长听了,哈哈大笑,便陪同老莫到天圣寺去。
老莫把甲鱼、娃娃鱼、石蛙“一咕噜”倒入了放生池中。娃娃鱼摇头摆尾地游走了,石蛙快活地在池中“扑咚”了几声便不见了身影。只有那只甲鱼,在沉入水底之前,转过头来依依不舍地看了老莫一眼。
此时,天色已黄昏。天空上晚霞缤纷,一群小鸟掠过放生池的水面,钻入天圣寺外的一片香樟树上“啾啾”不停。天圣寺的暮鼓如期响起,悠扬的鼓声在晚风中飘荡得很远很远。老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看了看碧波荡漾的放生池,感到心明神爽,云谈风清,仿佛自己也获得了一次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