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塔里木的春都要经受沙尘暴的数次洗礼，难产似的在焦灼的期盼中一点点酝酿。平日里铺天盖地的“塔里木蓝”，忽然变得蹑手蹑脚、踪迹难觅。天空日复一日晦暗着，让人盼春的心情少了几分兴味、多了几分曲折。
　　 沙尘盘踞在天幕之下，结结实实地为这座城换上了黯淡的背景墙。天空自上而下呈现越来越浓重的灰黄色，遮得密不透风，无数细小颗粒从塔克拉玛干的皮肤上迁徙过来，盘亘在这里驻足。回春温度的陡升，让这些小沙土膨胀，挤挤挨挨，像一口大蒸锅，经了几番温度的升升降降，几多人的朝思暮想，春天这才在里面慢慢发酵，将枯败的万物置换得毛茸茸的。馒头柳顶着不甚分明的青黄色，轻描淡写应和着若有似无的阳光。倒有些经冬的草绿的大胆，但在衰黄枯草之中也是“近看遥却无”，朦朦胧胧。垂柳爆出密密麻麻的颗粒，一天天饱满，柳丝也一天天呈现出温柔地姿态。
　　 这时候也是风的天下，它原本不冷也不热，然而，随着温度的不断攀升，电视里、手机里就会传来大幅度降温沙尘天气的预告。接着，风恼人地裹挟着缠缠绵绵的沙，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占领刚擦试过的窗台，拥抱了刚恢复精神的室内绿植，玷污了笑意盈盈的玉兰，沾染了少女刚卷翘的睫毛和精心洗护的黑发，无孔不入，空气辛辣呛人……总是以这样恼人地方式，隐晦地暗示：塔里木的春就是要挠你的脚板心，让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让你嗔怪让你咒骂让你心急火燎。盼望着还盼望着……
　　 太阳才艰难地冲破“黑云压城城欲催”，同情地呈现出了“甲光向日金鳞开”的春日盛景。才痛痛快快的把一个明媚的春庄严的交付给塔里木。万般热闹至此名正言顺的开启。人们随着气温波动而忐忑的心也暂时吿一段落，大大方方地享受着这个春。鸟儿的啁啾越来越长，少年躁动跳跃的心越来越高，街上人群的颜色越来越鲜艳。然而就在人们快把沙尘忘得一干二净时，天气又严肃起来，温度直线下降，又一次策动千军万马在城市周围腾起沙霾屏障，再一次向人们宣告它的存在。
　　 我曾多次走独库公路，翻越天山，游弋于南北疆之间。仅仅是一山之隔，冰火两重天。前半段天山以南，称为南疆，大面积灰黄褚褐，荒滩戈壁，寸草不生的喀斯特地貌绵延，稀落的树木恣意生长、画风粗狂古朴。后半段路程天山以北，谓之北疆。大面积的绿、明的暗的错落有致，空旷舒缓，满眼青翠。不由感叹造物主极大的不公，赋予了南北疆如此之大差异的色调。还想起地理课时一个天方夜谭的讨论，有人说将众山之神--昆仑山夷为平地，印度洋暖湿气流就能长驱直入，就能将南疆塔里木盆地的沙漠腹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就能变成万亩良田、高楼鳞次栉比云云。现在想来莞尔一笑，这荒唐的非分之想！
　　 曾经读过一篇文章《沿着一条土路回家》，作者对黄土深情厚重，比喻自己是一条历经风霜的虫，老了要蜷曲着贴着大地沾满土灰一路爬回家。那里的孩子出生都要用窗台上日积月累的土来洗去血迹，认为那土自天上来，圣洁温厚、百病不侵。尤为惊讶，是怎样的情感，对土情有独钟，神圣敬畏，就像婴儿的襁褓，是要记一辈子的味道。也很难读懂三毛的趣味，要把家安在撒哈拉，是怎样忍受洗澡打完泡沫居然停水，怎么挨过骆驼在房顶啃咬植物导致屋顶塌陷，怎么度过那真真正正漫无天日的沙暴？想想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她却甘之如饴，想必，“想你时思念如飘沙，最终聚集成撒哈拉”。
　　 读研时导师诙谐幽默，安慰初次领教酷酷地沙尘的学生们，“沙尘有啥不好？内地洪涝台风哪一个不死人？有听说沙尘呛死人吗？人离不开土的，土是矿物质，吃点土还补锌呢。”很是认同、不容反驳。对土的感情始于童年，是炎黄子孙五千年农耕文明基因链上的染色体。想想哪个小孩不爱玩土？记忆里童年的五月，嘴巴是要吃够一斤土、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沾土，夏天才会来的。那时空气燥热，没有柏油路水泥路，全是裸露的黄色大地，松松软软，土黄蜂从地上圆圆的洞里翅楞楞乱飞，一群小孩光着脚手拿纸箱板子，穷追不舍。明亮的尘埃被小脚腾起，昏黄一片。这边尘埃落定，那边风生水起。憨头憨脑的黄蜂也迷了方向，很容易捉住成了家鸡的美餐，之后准准下双黄蛋。土给了我欢乐的童年，想想真是幸运，还能拥有赤脚感受厚土的记忆。
　　 如今，窗台下几平米绿化带里，残存着没有翻耕的板结的土，每天照例一群孩子乐此不疲地抚弄挖刨，笑声闹声一片。然而总听到大人的斥责：“别玩土，太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