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此去经年(微小说)
此去经年,莫问前程,繁华在左,落寞在右。
数九隆冬,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地游走在皑皑白雪之上。随着风远去的除了一阵浮雪,还有那位出生在东北农村山沟里的老姜头。
老姜头走的这年才五十出头,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老。只是这个名号在这一带很响亮,以至于知道他全名的人不是很多。也有人说他不仅人长得老成而且总是满脸胡茬不修边幅,所以在他二十几岁时大家就叫他老姜,时间一长也就成了老姜头。
老姜头性子直,脾气暴。在村里的人缘却出奇的好。他平时总是穿着一件跨栏背心,这件衣服跟随他多年,上面大大小小的烟洞足以说明他是个老烟民了。脚上趿拉着的那双农田鞋也已经退了颜色。乡亲们都说老姜头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心地善良,愿意帮助人。村里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夫妻吵架闹离婚,只要是求到他,他都会很痛快的答应下来。
今天是老赵家大儿子结婚的日子。提前一周的时间,老赵便拿着两条烟两瓶酒和些水果罐头来找老姜头,求他给大儿子的婚礼做主事。老姜头答应了,只是这次他提了个条件。他让老赵留下两瓶酒,就算是一点意思,其余的东西都拿回去。老姜头认真的说道:“老赵啊,家里这么大的事能来找我帮这个忙,那是瞧得起我,咱么可都是从一小就玩在一起的兄弟啊。我留下两瓶酒,其余的都拿回去吧。”老赵太了解老姜头了,心想这个人犟的要命,他说不要那就是不要。这个情分以后找个机会再补吧。所以两个人聊了一会他便拿着其余的东西回去了。
天色微亮,老姜头便早早地起了床,将自己的那件深黑色老式中山装找出来,拿着鸡毛掸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然后打了盆清水,将身旁那双黑色雨靴擦洗了一遍。待他穿戴整齐临出门前郑重其事的在亡妻的遗像前烧上香,说会话。
“里边请,里边坐哎,抓紧时间呐,马上开席了。”老姜头洪亮的嗓音将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大家伙也都安静了不少。“娘家且屋里坐哎!大刘,你还在那晃悠啥呢,来来,这桌都挤一挤让他坐这儿。你小子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大家伙听了都笑了,大刘用手搔搔脑袋也跟着笑着。
“我说这剩下的饮料不能放大面上,都给我搬仓房去,放在这儿用不了一会儿全都让这群小孩牙子给挥霍喽。”就在老姜头里外忙活的时候,东家赵玉发满脸笑容的向他走来。“老姜大哥,辛苦了,来,抽根烟歇一歇。”说着拿着打火机毕恭毕敬的给老姜头点着烟。“老哥,有个难事儿啊,你给想想办法。”“老姜头看着东家眉头紧锁,关切的说道:“有什么事你就说,跟我还外道啊?说吧,说出来大伙一块儿想办法。”“是这样,我外面的一些朋友可能是听说这个事了,这不都来了,你看看能不能再给加一桌。”“不好办呐,这第一悠的菜都上去了,不够啊。要是早点来就好了,一桌匀点也就将就过去了。”“这我也知道,怎么办呢?也不能让人家就这么傻等着啊。”老姜头沉默片刻后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抬起右脚将其捻灭,看着老赵缓缓说道:“这么办,这菜不也是刚上吗?我去给腾出一桌来,让村里人坐下悠。”“那能行吗?”“没事,都是一个堡子的,有啥不行的。”老姜头满面笑容的来到大伙跟前,清了清嗓子说到:“大伙听我说啊,老赵家外面临时来了一些朋友,坐不下了。都说远来的是客,咱村向来都认这个理儿不是。东家现在很为难,大家伙都说说,给出出主意。”“那还想啥办法啊?我们坐二悠不就得了。”大刘一本正经的说道。“哎,你看大刘的思想觉悟就是高,说的有道理,我看呐,就照大刘说的办怎么样?老少爷们对不住了,权当给我老姜面子了,一会儿啊,我和大家伙一起喝点,好好唠唠。”众人虽有些微词但是冲着老姜头在村里的声望也都跟着点头然后陆陆续续散去。
豆大的汗珠顺着老姜头的脸颊往下淌,他抓起搭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一把脸,随手拿起一瓶啤酒用后槽牙磕开后一口气喝了半瓶。靠在墙角处的他看着大伙吃的吃喝的喝,忙碌的忙碌着,没有发生意外,一切都在他的把控之中,欣慰的笑了。这是他此时最自信也是最满足的时刻。
晚上,老姜头满身酒气的回到家,看着亡妻的遗像呆呆的嘟囔着些什么。然后不断地用手擦着怀里的照片,眼泪疙瘩噼里啪啦的砸在照片的镜面上。
说起老姜头的个人生活,村里人都觉得他既可怜又值得敬佩。他的妻子在他三十岁那年就因为车祸离开了他和两个儿子。这么多年了始终是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也有人给他张罗过一门亲事,那是后山村的王寡妇,人长得清秀,干活也干净利索。俩个人也相处了一段时间互相觉得对方也不错,就在商量着结婚事宜的时候,老姜头有天晚上发现小儿子趴在被窝里偷偷抹着眼泪。他抱起孩子温柔的问道:“儿子,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我去找他。”“谁也没欺负我,爸,他们都说你要给我找后妈,我不要后妈。”说着小儿子又哭了起来。那晚老姜头抽着烟想了一夜,他也担心往后的日子两个孩子会受委屈。天一亮,老姜头便去王婶儿家退了这门亲。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老姜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烟抽的也比较凶,身体大不如从前。庄稼活也不再放在心上,整天看个小牌儿混着日子。周围的邻居都说他年轻那会挺有正事儿的,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那时的他就总是喜欢披着他那件中山装,而且从不忘将支钢笔插在胸前的口袋里。为这事儿还有人专门调侃过他。“哎,老姜,你那钢笔借我用用。”“你小子也配用这么好的钢笔?我跟你讲贵着呢,我都不舍得用。”老姜头说完此话,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因为大伙不仅知道老姜头一天学也没上过,也都清楚他那钢笔里根本没有墨水,他才舍不得花那冤枉钱呢。他的做派完全是跟大队书记学来的,用别人的话来说他这是瞎子戴眼镜,楞装文化人。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人要想进步就要学习别人的长处。
时间就像是拧开的水龙头,顺着出口哗哗的流走,没有犹豫,没有停留。
老姜头就这样在这时间的油灯里熬着,眼下终于把两个儿子养大了。本以为可以喘口气了,可是两个孩子又都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老姜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凑够了钱帮老大娶上了媳妇儿。这一件事就让他的头发白了一半。老二总埋怨他偏向,老大的事处处上心,到了他这儿就不闻不问。其实老姜头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急。有天夜里很晚他才踉跄着回到家。小儿子以为他又去喝酒了,看见他话都没说就进了自己屋里。老姜头回到屋里关上门拉上窗帘,坐在炕上一边啃着凉馒头一边数着一年来卖血得来的钱。然后小心翼翼的用皮筋将钱扎成小捆准备明天交给小儿子娶媳妇儿用。
计划远没有变化快,第二天一早,大儿子便匆忙地回到了家跪在他面前失声大哭。说是他之前借高利贷买的货车因交通事故没挣多少钱反倒赔了不少,外面欠了一堆帐,实在走投无路了。老姜头将手伸进枕头底下颤巍巍的拿出一沓钱来给了他,大儿子接过钱来说是不够,老姜头目光呆滞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就把地卖了吧。”大儿子哭着说道:“那也不够,还差好些呢。”老姜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那一夜他的头发全白了。大儿子自此就躲了出去,从此以后谁也没有他的消息。村里人都劝他不要卖地,地可是庄稼人的命啊!“我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呢?可是我也没办法啊,上门要债的人闹得太凶,这也不能怪他们,儿子的债,我能还多少是多少吧。眼下就剩下了这个破草房,等我死了再给他们。”说着说着,老姜头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他蜡黄褶皱的皮肤流了下来。二儿子后来做了上门女婿,家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也就半年的时间,老姜头就被查出患上了食道癌。医生说还有治疗价值,痊愈的几率很大。全村人给他凑钱让他住院,他却死活要回家来。回到家后,匆忙赶回来的小儿子趴在他耳边问他想吃点什么?躺在炕上的老姜头瘦的脱了像,费力的喘着粗气小声说道:“我什么也不想吃,钱不好挣啊,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不能错花,人活着不容易啊。”随后他急促的喘了喘,缓了一会接着说道:“你大哥还没消息吗?”“我正在打听大哥的下落。爸,你放心吧,我一定能找到他。”“算了,别找了。当初我就不让他买车,他不听。车不是好东西,你妈就是让车给害了。”老姜头咽了一下口水瞪着眼睛惊奇的说道:“我看见你妈了,她说她想我了。”说完话就断了气。
老姜头死后被葬在了东山坡上的松树林里,那是他年轻时带着人种下的。他走的时候按着他的意愿给他穿上了那件深黑色中山装,胸口上别着他心爱的钢笔,钢笔里灌满了墨水。还有在他的脖子上扎上了一条白毛巾,给他穿上了那双黑色雨靴。大伙明白这是他最辉煌的时候,他要将这份优越感带到地下去见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