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消失的马兰头(散文)
江南春早,正月一开头,浅睡一冬的植物便迫不急待地复苏了。田塍、沟堤、路边、溪滩上的马兰头和各色各样的野菜、野花、小草便伴着和煦的春风滋滋地疯长了。
马兰头是老家最普通的野菜,沟边田边到处都是。长在湿润肥沃处的马兰头,一蓬蓬,一蔟蔟,娇嫩翠绿茂盛无比。长在干燥贫瘠处的马兰头则稀稀落落,但叶小茎红,显得格外精神。马兰头苦涩味较重,炒前得先搓揉,去除部分苦汁。马兰头即便寡炒也清香扑鼻,爽脆无比,若是再佩点豆腐干,那就再好不过了。村里老人把野菜笼统地分为“吃得”和“吃不得”。所谓吃得,就是指只要胃口好吃再多也无妨,马兰头便是吃得的野菜;吃不得的野菜并不是有毒不能吃,而是指吃多人对身体不好,比如性寒的蒲公英。
马兰头既是一道菜,也是一味药。听村里的老人说,马兰头清热解毒,利尿明目,止血、消淤、化肿等功效。谁若不小心伤着了,要是伤口不深,大人就会从地里挖一把马兰头,洗净捣碎,敷好包妥,三两日,伤口便神奇地愈合了。
在老家,挑猪草男娃女孩都可,但剪马兰头则是女孩的专利。男孩剪马兰头是会被人当笑话传的,为何这般,我没有细究过。或许是大人担心男孩打小拿惯了剪刀,长大后,肩上担不起男人应有的沉重。女孩挎个竹篮,带上把小剪刀,蹲在地上,“巴嗒巴嗒”用不上一小时就满满一篮了。我一出生姐姐便出嫁了,几个哥哥自然是放不下男人的“尊严”去剪马兰头,我有时真想操起剪刀,杀将出去,终因怕人笑话,未能如愿,习俗是我儿时难以逾越的一道沟壑。
马兰头味重,猪不吃,放个一两天就蔫瘪了,那些剪惯马兰头的姑娘,偶尔也会送几篮给我家。每遇到这等好事,我便立马到埠头上洗净,在埠头的青石板上揉去苦汁,回家眼巴多大地等着奶奶下锅。桌上若有一碗马兰头,啥菜也不用,我就能巴下三碗干饭。
在老家最具生命力的植物莫过两种:一种是柳树,另一种就是马兰头。柳枝无论倒插,还是顺插,入土便活。搭在瓜棚上的柳树干,一场雨后,就会发芽,这柳干好似不烧成灰,就永远蕴藏着旺盛的生命力。那时化肥紧缺,田塍便成了天然的化工厂。田塍刚返绿,就有村民用草铲铲开,村民们把带草的泥块叫“草泥”,晒干后挑到家前屋后,码成垛,过一阵就往猪烂里铺上一层,和着猪粪的草泥叫“栏粪”,这是上好的土家肥。过个把月,生产队就会派出壮劳力,挨家挨户收集,一担栏粪,记一个工分,按当时的价格,值五分钱。家里栏粪多不多是衡量这家男人勤劳与否的重要标志。草泥的另一种制肥的方法就是一层稻草一层草泥铺着,点上火,老家叫这为“熬泥灰”,若说栏粪是上好的土家肥,那么泥灰便是绝顶的土家肥。施过泥灰的土地鲜得很,一季不锄,地也不会结板。一大堆草泥日夜不熄地冒着烟,有时熬成泥灰,得花七八天时间。那时,我常常把家里的土豆、地瓜偷偷地埋在泥灰了,过个把小时,挖出瓣开,香气扑鼻,那味道别提有多美。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我就逮个知了,扣块结块的桃树汁,煨着吃。草泥堆燃着的时候,我的嘴吧总是黑乎乎,父母对此也见怪不怪,反正家家的男娃都这个样。
田塍上马兰头长了铲,铲了长,各家也没少吃马兰头。一场雨后,马兰头就在野外疯长,村里人说,这野菜要数马兰头最“贱”,给点泥,给滴水就能活,咋铲也铲不绝,咋剪也不见少。新长出的马兰头越发茂盛,出奇的鲜嫩。
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海西,在海西我没见过马兰头。一天,我在集市上看到了马兰头,终于可以吃到家乡的野菜了!可把我高兴坏了。虽长得和老家的马兰头有点差异,但我还是不假思索地买了,又买了点豆腐干,急匆匆地回家,便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地忙乎起来。可炒好一吃,苦涩得难以下咽。老伴回家见状,笑得差点背过气了,“这马兰头不能吃,是江南串了种的马兰头,你也不细看看,这东西长得叶大茎粗,你没看见茎上还有细毛,这哪是你老家的马兰头,我说卖菜的,自己都分清这是啥,还以为是啥好野菜,就拿来卖,赶紧倒了,当心中毒。”说着,老伴不由分说,把我刚炒好的“马兰头”倒了。或许这就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吧。
一场虚惊过后,在海西我再也不动吃马兰头的念想了。细细想,这些年回老家,亲戚也没有给我做过,或许是马兰头太普通了,上不了桌面,我也没太在意。一天,在街上,我遇到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他特别热情,生拉硬拽把我拉进了一饭店。他又喊了附近的几个同学作陪。酒过三巡,老同学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这饭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我特意关照他炒了个好菜。”
“这么神秘,是啥好菜呢?”我笑问道道。
“马兰头来了,各位请慢用。”没等同学回话,服务员托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马兰头,大声吆喝着走了进来。
“我还以为是好菜哩,不就是一盘马兰头吗?”我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说你在外面呆久吧,你细想想,这些年你吃过这菜吗?这是老板自家花池里种的,你若不信,你要是能菜场若能买到,在田塍能见到马兰头,打啥赌我都愿意奉陪。”真的假的,这不小题大作吗?我虽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服气地嘀咕着。
回到家,我把这事跟姐说了,姐笑道:“你还以为当年啊,这些年各家种地图省事,除草都用除草剂,这马兰头,越剪越铲长得越盛,可一遇到除草剂就像得了瘟疫似的,在野外马兰头早就绝种了。”我真的没想到,生命力那么旺盛的马兰头,原来竟是这般的脆弱。
我想马兰头的功效远不止村中老人说的那些,我也没有详细考究过马兰头的药用价值。我在村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但从未听说过有人是因患癌去世的。最近几年,不知什么,村里出现了不少癌症患者,甚至夫妻两个都患了癌症。虽然现在国家政策好了,有农村合作医疗,村民生大病,自己只花一小部分。可农民一旦得了大病就意味着失去了劳动能力,还得有人服侍,一些人家红红火的生活多半也就结束了。村里早就通上水质很好的自来水,村民的生活条件是过去无法比拟的。村民何以会出现较多的癌症患症,我想原因是多方面的。
我在村里走访过很多老人,他们告诉我,从1976年到2006年,三十年间村里没有过出现一例癌症患者,而那些年,村里马兰头长得特别茂盛。我有些好奇,翻开医书看看,马兰头果真有很好的防癌功效。当然,三十年来,村里没有出现癌症患者,村民爱吃马兰头不一定是决定要素;这些年癌症患者陡然增多,也不至于是没有吃马兰头的缘故。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适宜马兰头生长的生态被破坏了,受遭殃的绝非只有马兰头。
曾经普普通通的马兰头,不占半分田地,不占半亩池塘,不用村民施一丁点的肥料,它们在田边地角默默地生长,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可村民们待它若可有可无的草,为图省力,滥用农药。等发现它的好,知道它是个宝,它已消失了。
滚滚纤尘,与人类相伴相随,终又无妄消失的动植物很多,但愿勤劳善良的老家村民,能从马兰头由盛到衰的转变过程中吸取教训,善待一切有灵性,无灵性的陪伴。正是由于这些看不起眼的存在,世界才显得和谐,人类才会有更多的康宁幸福。
历时两个来月,海西的疫情终于结束了,政府的管控也逐日宽松,寂静多日的小城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我走出小城,田野里麦苗返青,弱柳冒芽,诸芳吐蕊……赏心悦目的春色让我陶醉。这时节的马兰头是一年中最可口的,它就如同明前茶一样,倍受村民的喜爱。下次回老家,我能否吃上一盘清脆爽口的马兰头,我真的不知道。看着海西的春色,我咂巴着嘴,在海西的风里,我好似品到了一丝马兰头淡淡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