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芳】牛二的春天(小说)
一
武汉封城了,疫情蔓延的消息像炸雷,惊动了世界,惊动了全国,惊动了首都机场空港C区的安乐庄。
春节马上就要来临,眼下的疫情,却给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此时的安乐庄,并不安乐。
大年初三,整个村子开始实施封闭管理,村里的人更加惶恐不安。接着,人们开始哄抢食品,蔬菜以及其它跟防疫有关的生活用品。燃眉之急的,是要首先找到消毒杀菌的酒精,和一次性防护口罩。这75%的医用酒精和防护口罩,又得去哪儿找呢?
大疫当前,那些急需的紧俏商品,都被运送到了湖北武汉。小小的安乐庄,和首都机场只隔十几公里,因为不是疫区,所以一“罩”难求,也就成了必然。然而,可喜的是,村支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想方设法给村民弄到了一些急需的口罩。
很快,口罩的消息不翼而飞,传遍了整个村子。大街上有人在说,“这下可好了,全村四百多户人家,三千多口人,总算不用再愁口罩了。”
“这病毒一来,还要挨家挨户地发放酒精消毒呢。”小巷里有人议论着。
“据说还要发米面、发蔬菜、发水果……”不知是谁,又在捕风捉影地唠叨着。
可是村里的牛二,天天躲在家里,一个人喝闷酒,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传来传去的好消息。
牛二就住在村支书的后院儿。他们两家是前后邻居。牛二已到不惑之年,上班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总得要换几回工作,按他的话说,这叫“跳槽”。其实,哪里是跳槽啊,每次都是用人单位给他辞退的。牛二这人脾气暴躁,又酗酒成瘾,每天喝的微醺不说,隔三差五还要酩酊大醉。微醺还好,他会借着酒气,一副飘飘然的神态,也能把大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云里来雾里去的,夸老婆赛天仙,似美女。若是酩酊大醉,他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双金鱼眼里,露出的都是恶煞般的凶光。接着,他便会破口大骂,铺天盖地向老婆横加拳脚。就这样,周而复始,年年如此。开始,老婆可怜孩子,只能忍气吞声;后来,老婆实在不堪忍受,带着孩子离他而去。
老婆一走,牛二更是没茬找茬,破罐子破摔。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去看他古稀之年的老娘,整天和那些狐朋狗友一起鬼混。除了吃喝玩儿乐,就是没事儿找事儿。有时候,靠“碰瓷儿”弄点钱花;有时候,跟踪村里那些不能自律的小头小脑儿们,在他们不该去的地方拍个不雅照,然后私下商量,捞点儿“补偿”,弄俩酒钱花。
疫情发生以后,这“联防联控”,让牛二憋在家里像被囚禁的鸟,哪儿也不能去,简直都快憋疯了。此刻,他正是手头有点紧,也就免不了胡思乱想,捉摸着怎么弄点酒钱花。
“牛二,太阳能的水满了!都溢出来了。”有人在门外大声喊他。
牛二应声关好太阳能上水的阀门儿,走到院落的木门前,粗大的手掌刚要拉门,却又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
“我不能开门,没有口罩。”疫情蔓延时期,牛二心里也害怕。
“村委会没发你口罩吗?昨天发我们出租司机了。”门外是他的西侧邻居,出租车司机赵三儿。
二
赵三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牛二回到屋里,思忖着:不发自己口罩的缘故,准是他家前院儿的村支书老张搞的鬼。多年前,张书记家盖房的时候,牛二曾经往他家房子的地基里,偷偷放过一把生锈的大铁剪。说来也巧,放铁剪时,偏偏又被书记老婆看见。书记老婆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若不是她老公在村里当干部,早会把牛二骂得狗血喷头了。虽然当时她没开口,只是狠狠地瞪了牛二几眼,可她那种怒火冲天的眼神儿,至今还留在牛二的心上。按照当地风俗说,盖房的地基里若是有人放了铁器,那是很不吉利的,要倒大霉。
“不发给俺口罩,一定是村支书在暗中作祟,想进行报复。这不是借着疫情,要置我牛二于死地吗?”这些天,牛二看新闻联播,看得也比以前多了,知道武汉在疫情中死了不少人。那病毒可是不长眼睛的,就算你是医生,有时也拦不住它。眼下,防护疫情没有口罩,就等于没有生命的盾牌。这些大道理,是牛二昨晚在电视上听区长说的。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害怕,这个节骨眼儿上,没有口罩怎么能行?他要去找村支书理论理论,凭什么不发给自己口罩?这分明就是书记公报私仇!
可是出门就得戴口罩,不戴口罩就只能呆在家里躲着。解决口罩问题,是当务之急,这让牛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还是屋角的一只空油桶启发了他。牛二用粗笨的大手,剪掉了塑料油桶底儿,然后费力地把空油桶套在自己的头上。油桶紧贴着他那肉嘟嘟的大胖脸,鼻尖儿像是被谁紧紧地按着,他感觉有点憋气,不太舒服。无奈之下,他只好忍了忍,委屈求全地走出家门,急匆匆地去村委会,找村支书讨口罩去了。
牛二头顶塑料油桶自制的防护器,穿过一条大街,拐弯抹角儿地来到村委会。正在值班的治保主任高旺,见牛二这副搞笑的模样,忍不住地直笑,“你这是……”治保主任隔着口罩刚一开腔,牛二就迫不及待地摘下油桶,怒气冲冲地说,“少费话!让村支书滚出来!”
“支书带着干部们,在村里搞疫情‘联防联控’,哪有闲功夫在这儿等你胡闹!”治保主任收起刚才眼睛里露出的笑意。
“谁他妈胡闹了?!你们当官儿的是人,俺老百姓就不是人?你们把上级调拨的口罩,故意留着自己用,不发放给村民,我要到上边告你们!你们是贪脏枉法,欺骗百姓,破坏防疫!”牛二瞪着金鱼眼,扬起一根粗大的食指,像一支射出的箭,直奔治保主任高旺的脑门儿。
高旺见他摘掉头上的塑料油桶,脸上又没戴什么口罩防护,便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他死死地盯着牛二,“上级啥时候发口罩了?我们村干部都不知道,你这不是造谣吗?”
“谁造谣了?是出租车司机赵三儿跟我亲自说的,昨天他从村委会明明是领了口罩。你们别想瞒我,以为我是傻子?我有告你们的证据!”牛二满有把握地说。
治保主任不言语了,呆呆地望着牛二。这时候的牛二,却不再箭拔弩张,他像抓住了村支书的把柄。他想打敲诈村干部的主意,也好弄俩酒钱。
牛二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铁证如山,该服了吧?其实,我也是挺好说话的人,你又是明白人,跟村支书商量商量吧,给兄弟补偿一点儿也就行了,咱来个皆大欢喜,不就没事了吗?”
“牛二,你是不是在做梦?这可不是以前的那个村委会了,随便任你胡乱找茬捞油水。再说,上边也根本没拨发过什么口罩,村里发放的那几百个口罩,全是村支书自家买的,还是他女儿最近从国外带回来的。村支书知道口罩难求,就无偿提供给了村里的出租司机,和村口‘联防联控’的守门人。”治保主任把瘦高的个子,靠在村委会的大门上,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时的牛二,才明白了口罩的真相,他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便呆滞地瞪着金鱼眼,过了好半天,也不再吱声。治保主任高旺见他无话可说,又语重心肠地劝道,“牛二,你以后能不能好好过日子,别没事找事儿,整天不干正事儿。疫情期间闲在家里,有空去看看你老娘,帮她干点啥不好,那才是正经事儿。”说着,治保主任从衣袋里取出一只淡蓝色的口罩,慢慢地投掷到牛二的手上。
“赶紧戴上吧,这是非常时期。”其实,治保主任的口罩,也是疫情之前自己掏钱买的。
牛二接过口罩,两手感觉像挨近了冬天里的一团火,心里有了几分暖意。他那蛮横粗暴的目光,变得渐渐温和了许多。牛二望着治保主任,也想说声谢谢,可他那永不低头的倔脾气,这谢谢两个字,要想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简直会比登天还难。他的嘴角像是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可是半句话也没说出来。牛二尴尬地戴上口罩,向治保主任点了点头,摇着肥胖的身子,自找没趣地走了。
三
牛二没走几步,忽然想起疫情中独自生活的老娘。牛二已经有十几天没去看老娘了,也不知道疫情中的娘过得啥样。不知道是人性的弱点,还是良心的发现,让他觉得自己有些惭愧和不安起来。他打算马上过去看一眼老娘。路过大街上的小卖部时,他给老娘买了一袋白面,就这样,身上仅有的一张百元大红票儿,只花剩十五元。“是不是该给自己买瓶酒喝?”他暗想道。隔着柜台上的玻璃瓶,他仿佛嗅到了飘散的浓浓酒香。可转眼间,柜台上那一串串金黄的香蕉,又让他动了心思,他知道老娘爱吃香蕉。犹豫片刻之后,他咬了咬牙,还是给老娘买了把香蕉。这也是牛二最近几年,为娘尽的最大孝心。
穿过一条老旧的街道,向左拐进小巷,不远的地方,便看见了老娘居住的那间低矮简陋的房子。瞥见那间小屋,他像看见了矮小而又驼背的老娘。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倘是前两年,到了这个时辰,娘这低矮的小房子,早该升起了袅袅炊烟。如今,政府为治理环境,全区都变成了煤改电取暖。牛二很小的时候,娘只要做饭,他就会帮娘烧火添柴,他喜欢那高耸的烟囱里冒出的一缕缕青烟。牛二见不到徐徐升起的烟雾,心头还真的有点别扭。正这样想着,他已不知不觉到了老娘的门前。牛二放下肩上的面袋儿,手里提着香蕉,向窗里的老娘喊道:“娘!”
老娘打开门扉,见是儿子牛二,苍桑的脸上,现出了褶皱里的微笑。牛二把金黄的一串香蕉放在娘的手上,再把面袋儿提进屋里,放到屋角存粮的地方。这时,牛二发现那里正放着两袋没开包儿的米和面,旁边还放着一桶食油,这些好像都是最近新买的。
老娘佝偻着腰,灰白的长发有些蓬乱,她指着地上放着的那两袋米面和一桶食油,露出满脸知足的喜悦说道,“这是前几天村支书和村干部送来的。村支书说,疫情期间让我们老人别出门遛达,都在家里好好躲着病毒,吃的喝的用的专门有人送进家里。村支书还送来了几个口罩,说等你来的时候,也给你两个。他们找过你好几次呢,说是防疫缺人手,要安排你守着村大门,可总也找不到你人影。”
牛二听老娘这么一说,心里感到有些不是滋味儿,但眼圈儿里的泪花,光是打着转儿,半天也没有落下来。他在内心里,感到很是对不住村支书,他怨恨自己一时冲动,错怪了村支书这个大好人。牛二更后悔在疫情期间,不该去村委会胡吵胡闹。他想找村支书赔礼道歉,可他这条高高大大的汉子,又跟谁轻易地低过头呢?
这一夜,牛二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想,等天一亮,就去村委会找村支书,要求参加疫情下的“联防联控”,守住村大门,保住自己的家园,不让病毒祸害村民,踏踏实实地干点儿正经事儿。
等牛二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一缕阳光,正照在他迷茫的脸上。他第一次那么惬意地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下,牛二仿佛看到了村外河堤上青青的芳草,还有路边绽开的金黄色的蒲公英。他渐渐地感觉到,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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