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那年元夜时(散文)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诵完六一居士的《生查子》,不由得感慨万千,思绪领着我回到了二十岁时的那个元夜……
那年元夜时,月冷冷的,山峦田野一片静谧。没有灯更无观灯人。只偶尔传来一阵阵犬吠。我与未来的嫂嫂仙琼提着一斤年糕,悄悄去拜访崇敬已久的文思先生。
文思先生是县一中的历史教师,五七年打成右派遣返回乡,妻子另适,闺女远嫁,儿子虽同居一村,却无多往来。生产队在山坡上搭了两间草屋,一间安顿他,一间安顿一子母毛驴。文思回乡多年,终未学会农事,只得为生产队放驴,艰难度日。
关于他的传说有许多,诸于打草鞋不记得隔几行安耳子,便将码子记在墙上,“5243”之类。红卫兵疑为反革命联络暗号而将其揪斗。他逼而不供亦不怒,将用刑时,才缓缓道出原委,台上台下都笑得不行了,他却平静如水,满含悲悯地望着众生。
又如放驴时,常带一卷纸棋盘,兴至时就地铺开,左右对弈自相矛盾。驴们则趁机扫荡某家菜园,待吆喝声传入耳鼓,始觉日之夕矣,方收拾残局呼驴归家。
驱使我拜访他的倒不是这些传闻,而是他一首题为《拾粪》的诗:
小桥流水柳丝长,
赤足粪箕上下忙。
三五少年不解事,
纷纷遮道学文章。
那时我和妈妈哥哥们已插队落户六年,因家里起火烧得一干二净,父亲在茶厂重病缠身,妈妈要照顾我们三兄妹和九十多岁的爷爷,想要照顾三十多里外的父亲却是分身无术。我们只好举家从郑驿公社转点到茶厂旁边的沙坪公社。
我小学毕业辍学三年后下乡,到郑驿务农一年后,想法求人好歹读了两年初中又辍学了,正当年少的我求知若渴却求学无门。有现成的老师在隔壁杉木庄大队,何不做近水楼台?于是,白天老老实实当“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晚上则偷偷拜师去,为得是满足自己的求知欲。
三里夜路,在我们对文先生的揣摩想象中不一会儿便到了。
怯生生地敲开门,见草庐约八平米,只一床一几一火塘。几上一棋盘,火塘上有个竹筒做的梭笼钩子,钩子上吊着一吊锅儿水,三个黑衣老头在围炉向火。
我一眼认定那位黑发白须双目炯炯的精瘦老者就是文思先生。可还是多余地问了一声:“请问哪位是文老师?”“我是文思。”他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并无欢迎之意。后来才知道,他是把我当成工作队的人了。我虔诚地道明来意,将年糕奉上,祝他新年快乐。
说来真是有缘,初次见面,竟一见如故,十分投机。
我请教了文老师第一个问题:何谓“苌弘血”。当时,我沉醉于田汉先生的剧本《关汉卿》,深为剧本中的唱词《双飞蝶》感动。却不知道歌词中“苌弘血”的出处。文老师热心为我讲了“苌弘化碧”的典故,感叹一声:“大丈夫当如是也!”然后,良久不言。
文思先生交代我,读书要先读序,后读跋,再读正文…
他还跟我谈起了他的身世。他是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原因极其可笑:他们教研组分配了一个右派名额,长时间“评选”不下时,他仗义地说:“就选我算了吧,时间不早了,该下班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而他就因为这句话,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他以为评个右派批评教育一下就没事了,没想到竟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蹉跎一生。那晚,他向我们敞开了心窗,同时我也窥到了一颗孤傲的正直的心。
夜深了,我们才告别文老,月光笼着他低矮的柴扉,映着他晶亮的眸子和雪白的长须。他送我们下坡,一再交代我们,不要过多和他接触,切莫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觉得文老师可敬可爱却是那么孤独!我固执地说还会再来,文老师值得我教仰。
后来,我和他成了忘年交,他成了我的良师益友。那时我在大队代销店当售货员,一天我在站柜台,文思先生从我小店门口过,并不对我看,突然间有一纸坨坨扔了进来。我捡起来一看,纸条上只一句话:沽二两酒送朱老板家。朱老板就在隔壁,是他的棋友。我赶紧打了几两散酒,封了一包粗饼干送去。只见他俩手谈正酣。便没有打扰他们。只是一想到文先生他目不斜视扔纸团的动作,感动之余也不禁莞尔,文思先生除了怕影响我,还真的有一颗童心呢。
后来他的右派身份得以改正,被县政府请去重修县志,成了桃源县的知名人士,此是后话。
第二天,文思先生托人赠我一诗:
度过春节到元宵,
茅屋青山故旧遥。
皎皎月光映老泪,
翩翩姊妹送年糕。
多年来,我一直珍藏着这首诗。往后,每一个元宵节,我都会想起那个有月无灯之夜,想到文思先生,想到我们交往的点点滴滴。
文思先生已于1993年仙逝,早已不能与我共享婵娟了。而他那清瘦的脸颊,那雪白的长须,那晶亮的眸子却永远在我心中。
思念之情,无计排遣,凝结成文,聊做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