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迷失的萧飞(小说)
引言: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大学》
一
农民萧万如身材高大、壮实,面色红润,常年头戴一顶旧毡帽,身穿娃他妈缝制的蓝色衣裤、黑色布鞋。对襟纽扣衣裳遮盖着一根破旧的军用皮带,皮带系住下面的蒙裆裤。这顶用棉羊毛擀制的厚毡帽,卷边无遮阳,汗水常年沁润,已使它密实如盔胄,常被他当钱夹、烟架、水瓢用。平时他把一张两张零钞和别人敬的纸烟别在毡帽卷边的夹缝中,出门时当水瓢舀水解渴。因此,肖万禄得一外号——卷边毡帽。
卷边毡帽萧万如,是滇东北古城县向阳公社红星大队第二生产队社员,萧飞是他的大儿子。
萧万如原名肖万禄,萧飞原名肖承嗣。老子改“万如”儿变“飞”,是后来儿子坚持更改自己名字时,强行更改了老子名字的缘故。
儿子为啥要给老子改名,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肖万禄进过几年学堂,凑合着算高小文化。他有一些农民式的幽默和风趣,会咂草烟,能喝一点酒。懂些忠孝仁义孝悌温良恭俭让,不喜欢和人争高低长短,平时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微笑。因为当过兵,他走路生风,行事爽快,喜欢干脆。
还在十九岁那年,肖万禄去攀枝花市当了三年兵,履行了公民义务,增长了一些见识,会说一些诸如摆龙门阵、龟儿子之类的四川方言后退伍回家。
他崇尚《二十四孝故事》里的扼虎救父、弃官寻母、百里负米孝行并津津乐道。暗地里也喜欢听那时被贴上“封资修”标签的《大孝记》《柳荫记》这类流行于乡野民间的古典唱书。“一更里,月照墙,英台房中泪两行。怨自家,命不强,红颜薄命配马郎。我哥哥,情义长,三年同睡一架床。此恩爱,梦一场,辜负梁兄少年亡。二更里……”他正唱着《柳荫记》,又突然岔到《大孝记•王化买亲》中“善似青松恶似花,花开青松不如它,有朝遇着严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平时喜欢胡聊神侃,“话说张飞和岳飞大战了三百回合,从早到晚,满天乱飞,直杀得日月无光,难解难分……”别人提醒他张飞和岳飞“隔朝”了,不可能杀在一起,他立即强调,是呀,幸亏隔桥了,隔着当阳桥,不隔着桥那还了得……
他总是这样颠三倒四的,经常唱着唱着就岔到别处去了,惹得邻里好一阵嬉笑。
肖万禄说人要懂得积德行善,要有孝心。没有孝心,不如买块豆腐碰死算逑了。
村里人都说卷边毡帽真是个活宝,万禄可不“卷边”(简单),这人玩得成。
那些年月,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肖万禄和媳妇生儿养女,也就不用搞什么计划,像许许多多的家庭一样,顺其自然,一切全凭兴趣和能力。还不到四十岁,肖万禄就接二连三有了五个孩子,三子二女。
他给长子起名肖承嗣,在肖承嗣之后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大一点的那个女娃儿自小患小儿麻痹症,右脚一直掰扯着。
没有太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承嗣说话就有一些结巴,此后一直没有改变,一直结,结,结巴着。不过唱歌倒是蛮顺畅的,没有问题。承嗣聪明,于是就心高气傲。聪明机灵是好事,心高气傲却差一点让他上不了初中。
上不了初中也许不是坏事,做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讨一个般配的媳妇儿,养上三两个娃,可以享受天伦之乐。说不定就可以避免后来的那些是是非非、大喜大悲,弄得一生望子成龙的老爹悬梁自尽,自己孑然一身,不知所终……
二
话说肖承嗣小学毕业那年,正是自一九六八年开始九年来,实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最后一年,上初中不需要考试,只要班主任老师和“贫管会”推荐,就可以去公社所在地的中心完小——“五七”小学附设初中班去上学。
向阳公社四万多人口,仅有初中四个校点五个班,只能招收不到两百名学生。没办法,国家教育事业严重滞后供不应求不说,还正遭受着人祸,推荐是有名额限制的,推荐的重点是工农子弟。一多半小学毕业生上不了初中,只能回家去当公社的小社员,跟着大人种生产队集体的地去了。
当时,乡级政权叫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实行“政社合一”体制,这既是一种经济组织,也是一种政权机构。特点是“一大二公”,俗称吃大锅饭。农村基层生产组织为生产队,生产队为基层农业预算单位。粮食分配是生产队预算和分配的主要内容,首要议题是确保每个公社“社员”,获得的基本口粮不低于最低保障线。
人祸不断,天灾频现,出现粮食歉收时,人民公社“社员”的“最低保障线”其实是没有保障的,因为土地里产不出足够的粮食,忍饥挨饿就成了许多“社员”的一种常态。
只要社员按照生产队长的安排,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看林木护庄稼,放牛羊拾狗粪之类,都叫出工。社员出工,成年人每天能记工分十分,未成年人三五六七分不等。生产队收获分配粮食的时候,除去按人头核定的基本口粮外,再按各家各户累积的工分参与分配。当然是工分越多分得越多,有点多劳多得的意思——虽然所得悬殊不大。
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带过紧日子的同时,人们还在搞着阶级斗争。无论是向阳红星,还是“五七”小学这些行政、学校的名称,很明显都具有那个特定时代阶级的烙印,被强行赋予革命、赤色的意义。
虽然阶级斗争历经多年,大多数人都厌倦了,但还没有人叫停,就只能像已经启动的机器那样,继续运转下去。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属于“黑五类”,成了大家鄙视的对象,好长时间被剥夺了继续上学、参军、招工的权利。再说得详细一点,那时候的地主是指交出了土地的土地所有者,富农是劳动致富的农民,反革命分子指原国民党军政人员和思想异见者,坏分子绝大多数是领导难以管理看不顺眼者,是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的伴生物,右派分子则很复杂,就一言难尽了。红星大队有几个不起眼的地主富农,没有什么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
地主富农的子女,是不可能被推荐去继续上学的,想都不要想。无论你平时如何轻言软语夹着“尾巴”表现,也无论你成绩多么优秀。金文同学虽然出身贫农,也被沙(读去声)出来淘汰了。不推荐理由是搞封建迷信活动。
事实是他家请了一个阴阳先生,他跟着父亲悄悄在自家的祖茔里,杀了一只鸡,烧了几张冥币,搞了一次祭拜先人的活动而已,被人看见打了小报告。
肖承嗣的家庭成分是中农,是可以推荐上初中的。
问题是,他小小年纪就知道人体的死穴、哑穴,喜欢比划什么点击某个穴位就能让人送了性命,狠磕某个地方又可以让你变成哑巴瞎子之类。不晓得他是咋个晓得的,反正同学们都不敢得罪他,生怕被他点穴给废了。“贫管会”的老农们觉得,人看从小,马看蹄爪,还是别让这孩子去读书的好。现在就这样不靠谱,将来说不定就会变成老二,只有天能管住他。
班主任韩少力说自己不这么认为,这孩子聪明,不让他去读书可惜了。再说,他也只是耍耍嘴皮子而已,又没有真的伤害了谁。
韩少力是个民办教师,在职却不在国家教师序列中,没有工资,每天有十分工分,还有每月七块人民币的补贴,日子过得和大家一样窘困。只是比出一天工,才记一天工分的农民社员稍好一点。
韩少力教书有一套,也喜欢到学生家搞家访。他搞家访,不是因为学生在学校出现了什么状况,需要和家长沟通。如果有时间,他打算对所有的学生家,挨个访一遍,然后从头再来第二遍……他从不说自己学生的缺点错误,只和家长汇报你的孩子是聪明、听话、懂事的,将来是可以成器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反正只要老师能像灶王爷一样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学生喜欢家长也高兴。
韩老师都说了,我孩子是可以成器的嘛。老师来家访,蓬荜生辉啊,作为孩子他爹我荣幸我高兴。
韩少力不好明说的一个理由是:他去家访时,曾坐在肖承嗣家的小餐桌旁,和肖承嗣的父亲边喝酒吃肉,边答应一定让承嗣去公社上初中。还有,离开肖承嗣家时,手里多了一个里面装着一公一母两只小鸡的竹篮。承嗣的母亲还在厨房为家访的韩老师做饭菜时,韩老师在夸赞嫂子你们家小承嗣聪明懂事听话前途无量的同时,看见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窝刚可以辨雌雄的小鸡在院里觅食,就说我家也有几只,是你们生产队李得宝家给的,不像嫂子养的这么热闹。李得宝是学生李兴福的爹。
其实,他通过家访得来的大鸡小鸡一大群,在院子里叽叽喳喳热闹着呢。
承嗣的母亲哪能听不懂韩老师的弦外之音呢。
在韩老师结束家访的时候,没有拒绝嫂子捉来放在竹篮里的小鸡,很无奈的样子。
肖承嗣成了向阳公社“五七”小学附设初中班的学生。
三
小学毕业刚放假,唐山大地震了。刚上初中九天,毛主席去世了,举国同悲。
老师们轱辘着红肿的眼睛,忙着写怀念伟大领袖的黑布白字孝套,带着学生用白纸折小白花,师生人均一套。女教师不时带着女生们想想又哭一气,捶胸顿足披头散发东倒西歪哭成一团,受到感染的男生们也忍不住揉眼睛流泪。直到又一个九天后,被集中到公社革委会大楼前,在呜呜咽咽的悲声中,面对大楼上悬挂的领袖遗像和高音喇叭,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参加完全国同步转播的追悼大会实况……
附设初中班管住不管吃,没有食堂,吃饭这天大的问题由学生自己解决,吃或是不吃,吃什么自己看着办。放学后,就会从集体宿舍内外的若干个小火炉里升起无数股呛人的炊烟,风雨无阻。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将从家里带来的包谷冷饭热一热,胡乱弄点什么汤下饭。大多数同学吃的是洋芋,蘸一点辣椒酱或者干脆放点盐煮煮。白米饭是看不到的,因为向阳公社是半山区,只产包谷洋芋黄豆蔓菁萝卜。
没有粮食养猪,油十分稀罕。
想吃肉,通常要逢年过节或有亲戚朋友的时候,才可以“打牙祭”,吃上一点。吃肉为什么叫“打牙祭”呢?因为肉食匮乏,人们在逢年过节时总要想法子弄点好吃的。所谓好吃的,最期盼的就是能吃点猪肉。有了好吃的首先当然要记住祖先,要先献给祖先——祭祀。由于祭祀只是个仪式,切下不多的一点肉,放在神龛面前表示一下而已。祭了祖先之后便将这一小坨肉切细“祭”自己的牙齿,于是便有了“打牙祭”之说。
当然了,从初中生们小火炉里升起的炊烟,没有一点儿诗意,不能和美丽乡村升起的袅袅炊烟媲美。
初中班的少男少女们,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凉一餐热一餐,慢悠悠成长着。
初中班是在小学校里附设的,师资力量主要来源于本小学的教师。
就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一些商用楼里附设个旅社、澡堂子什么的,属于副业,因此附设初中班的老师们水平悬殊太大。有的非常优秀,是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从省城“运动”至乡村的,去教高中学生都绰绰有余。有的去教小学生都不称职。
教数学的桂莲老师就很不称职。每测验一次发完试卷,她就伏在讲桌上“伏特伏特”抽泣,很受伤也很无奈的样子。因为,考一百次都只会有一个同学及格,其他同学最多五十九分。而及格这个同学,是她已经到县一中初一读过一年书的女儿。同学们不敢哭却更难受,这是无助和憋屈的滋味。看看自己面前一个红叉接一个红叉的考卷,再瞄一眼伏在讲桌上打算哭一堂课的女老师,心说,拐逑了,被她坑死都无处去喊冤!我爹我妈还指望我将来能有些出息,找到一份吃国家粮的工作呢。现在是代数不会几何不懂。再看看讲桌上束手无策可怜兮兮,只会哭泣的女老师,一个个开始迷茫继而惶恐起来……
于是,肖承嗣就像当时那个红极一时,敢于“反潮流”,向“师道尊严”开火的北京小学生黄帅那样,变相“反潮流”。他不是头痛就是脑热,经常皱着眉、捂着肚,哼哼唧唧请病假了,一个人睡在宿舍里不去上课。
私下,他和同学说,我没,没,没啥子病,都是装,装,装的。我只是对某,某老师的课不感兴趣,不想去上他们的课,只想去听某老师讲的。很愤怒很有主见的样子。
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冬天七百余天,老师领着他们搭上一辆空货车去县城考试。这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升高中的考试,叫中考。中考是农家子女跳出“农门”的重要一步。
那时候的教育,被人给糟蹋坏了。弄得羊肝石的脸嘴都是一样的,癞蛤蟆不长毛没有一个好东西。教书的不像教书的,读书的也不像读书的。虽然开过三中全会了,但万事变坏向好都是渐进式的,有个或长或短的过程。教书的还没有找到应该认真教的理由,读书的也还没有需要认真读的感觉,大环境大气候使然呢。
但十四五岁的懵懂娃娃都异想天开,明知道老师没有教好,自己也没有学到什么,却仍然虔诚地祈祷,残留在心底里的那点希望之肥皂泡不要破灭,一不小心能考上个中师、中专什么的。也有家长在心中默默祈求:天黄地绿,小儿夜哭……不对,说岔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显灵吧,求求您们了,让我儿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光宗耀祖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