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陕西师大的老师们(散文)
每次填写履历,其中有一项必填:学习工作经历。师大四年的学习生活,肯定的每次填写履历时少不了的一项:1985年9月-1989年7月,在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
四年的大学学习,肯定有许多难忘的老师。
最幽默的老师,是教我们现代汉语的张政飙老师。个头不高,有点胖,方脸大眼,脸色红润,说一口标准的北京儿化音,且字正腔圆。张老师上课,语调抑扬顿挫,即使最平常的话语,如果是张老师讲出来,便有了丰富的情感,这也许跟他教的专业课有关。还记得他给我们讲开口呼、齐齿呼、合口呼、撮口呼等汉语知识:撮口音,要嘴角用力,不要翘唇,如问你今年多大?回答是今年十五。后来,他又给我们讲了说话要讲究艺术,举了冯玉祥现场择偶招亲的例子。
两年之后,张老师又开了一门选修课:现代汉语界说。再次见面,感觉非常亲切,张老师笑眯眯地对我们说:“你们刚来时这么大一点,现在长这么大了!”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刚来时的一点,在他的比划的手势中,只有不到一尺长;而现在这么大,在他的手里也不过三尺长,说完,同学们就笑了,老师也大笑,课堂气氛就活跃轻松了。
用最地道的陕西话上课,是教我们现代文学的党秀臣老师。那时,虽然也有年龄大一点的老师用陕西话上课,但是一般说的是西安话,跟普通话的差别不大。而党老师是陕西韩城人,上课讲一口地道的韩城话。对于从小就说陕西方言的同学,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这可苦了那些平时讲普通话的同学。陕西话中有不少方言,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不是那么容易听懂的。所以,经常有同学抱怨,我们上个陕西师大,还得学会陕西土话,否则听课都成问题。不管学生怎么说,党老师上课永远是地道的陕西韩城话。其实从张老师外表与衣着,也能看出他不大愿意改变自我的个性:身材偏瘦,脸色较黑,棱角分明,一幅黑边眼镜,深色的衣服,上课时坐在讲台前,没有多余的话,直奔主题,一讲到底。不过讲课内容倒是丰富,那一段时间,我看了鲁迅、巴金、茅盾、老舍等的许多作品,收获颇丰。直到现在,清楚地记得看老舍的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时,废寝忘食,沉浸在小说描写的抗战时期北平沦陷区普通民众生活之中,如痴如醉的情形。
最有老学者气质的老师,是教我们先秦两汉文学的刘天泽老先生。给我们上课时,老师头发已经花白,稳重谦和,兢兢业业,一丝不苟。记得刘老师带领我们诵读《诗经》《离骚》《逍遥游》等,讲解墨子、韩非子,吟诵乐府民歌、古诗十九首,学习荀子贾谊晁错的散文,欣赏汉赋的“铺采摛文"的形式"体物写志"和手法,一直到讲析《史记》中的《魏武安候列传》《李将军列传》等名篇。也许刘老师几十年如一日,沉浸在这些经典之中,一字一句,都仔细讲解。可惜那时刚上大学,难以真正地静下心来仔细品读。对于这些经典,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真正读懂。倒是最近几年,才仔细读了《论语》《史记》中的一些篇目,才渐渐领悟这些名家经典的魅力。
最有激情的老师,也许是当代文学老师雷敢。雷老师个头不高,皮肤白,头发也白了不少,那时看他,觉得就是一位动作灵活的小老头。上课时经常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讲话语速较快,讲到高兴之处面带微笑,讲到悲伤之处面带忧愁……正是人如其名,敢爱敢恨,爱憎分明。那时,读了《红旗谱》《创业史》《暴风骤雨》等长篇小说,还有当时风靡一时的琼瑶小说,三毛、席慕容散文、新涌现出来的作家贾平凹、路遥、莫言等的作品。
有一次,我骑单车在小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回头一看,雷老师正好在我后面,惊喜地问候老师,雷老师也非常高兴,而且大声叫我的名字。
最帅气的老师,应该是古代汉语老师刘乐宁。他是师大中文系著名教授高元白的研究生。那时,刘老师应该是刚刚毕业,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校园里,只要有刘老师出现,在他的周围,就有许许多多的仰慕者和追求者,是那个年代许多女大学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这些对他来说,当然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他上课却是一板一眼,丝毫不含糊,旁征博引,特别是专业知识,不愧是名教授的高足,学识丰厚,教学方式也收放自如。也不知道是我偏爱古代汉语这一门课,还是老师专业知识扎实,觉得古汉语知识还是进步不小。后来听刘老师说,文革时期,有些学生都不怎么努力学习,而他很幸运,得到了一麻袋古今中外名著,于是自己经常偷偷地读书。可见,无论是谁,想要获得丰富的知识,少不了知识积淀时的勤奋,少不了博览群书的过程。
据刘老师自己说,从前有个女朋友,因为两人毕业分配时到不了一起,只好分手了。好几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后来,找了一个在师大留学的美国女孩。前几年,听同学说他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工作,也许他和那位美国女朋友结婚了。
给我们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好长时间再没有见到刘老师。再次见到时,他给我们带回来电影《红高粱》录相带。那时,电影还没有正式上映,而我们班却提前观看了这部电影。原来,他跑去跟着张艺谋拍电影去了,在剧组担任场记。那时,我们特别高兴,问老师是否参加了演出,他说只有一个镜头,饰演了一个机枪手,画面一闪而过,而且只是个大概的轮廓。看完电影,老师又给我们讲了拍电影时巩俐、张艺谋、姜文等的一些逸闻趣事。
最有亲和力的老师,是教我们古代汉语的刘静。刘静老师,人如其名,娴静优雅,感觉像一位知心大姐,可敬可亲。刘老师也是高元白教授的研究生。身材微丰,肤白圆脸,披肩长发。上课时娓娓道来,清晰易懂。课后作业,刘老师也是认真查阅,做的好的,及时表扬。那时,刘老师正在恋爱,我心里为她祝福,希望她能找一位志同道合的知心爱人。因为我们知道,刘老师教我们时年龄不算小了,只是她以前的男朋友意外去世,有几年时间她很伤心,好在时间长了,她慢慢从那一段感情中走出来了。
最像思想者的老师,是美学老师尤西林。尤老师给我们上课时比较年轻,个头较高,黑黑瘦瘦的。上课时,站在讲台前,一动不动,一幅思想者的模样。每次看到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创作的《思想者》时,我脑海中就浮现尤西林老师上课的情形。老师说话不紧不慢,语调平淡,似乎讲一句,想一句,而且讲过之后还在思考刚才讲过的是否妥当。也许尤老师是教美学的,我感觉他对我们的要求也是很高。只记得曾经让我们写一篇关于赏评的文章,我们认真完成,他却说你们分析的不够深入,没有体现文章真正的美学意蕴。那次作业,马银花说老师表扬了王海庄、李二雎同学。
讲课声音最大的老师,是教我们郭沫若研究的付振乾老师。付老师个头很高,我估计有一米八五以上,体态健壮。说实在的,在大学教授之中,像他那样身材高大的还真不多。那时,还想着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是不是这样的体型呢,真羡慕老师的嗓音宏亮,真是天生的优势呢。付老师讲课声音特别大。如果有人想在他的课堂上打瞌睡,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使站在教室外面听他讲课,也比其他老师上课的声音还要大。那时上课,如果去教室早的话,一定是先坐后面的位置。如果去晚了,坐在前面,那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讲到激动之处,声音如同响雷。不过,付老师讲郭沫若,正是再合适不过了,正好与郭沫若那些激情澎湃的作品内容相符合,老师讲了《女神》《凤凰涅槃》《屈原》等。贺飙说印象最深的,是付老师用一口标准的陕西话朗诵郭沫若写的《屈原》片段,就是《雷电颂》中发出的“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激情澎湃,动人心魄。从上学到工作,在学校里四十多年了,还没有听到过哪位老师讲课的声音比付老师大呢!
最有青年学者风范的老师,是教我们古代汉语、训诂学的郭芹纳老师。郭老师特别讲究仪表,夏天白衬衣,深色裤子;冬天则西装革履,头发梳的很整齐,戴一幅深色的近视镜,五官分明俊朗,人长的非常帅气,给人的感觉是温和文雅谦谦君子。那时候,这么年轻的大学老师,简直是学生心中的男神。当然,郭老师更让我们佩服的是他的上课时的从容淡定,治学的严谨专注。大学课堂,一般是一节课一小时,连上两节。一般情况,老师在两个小时中间都会让学生休息几分钟,也就是说,实际上课时间没有那么多。可是只要是郭老师上课,中间不会休息的。他坐在讲台前,讲两个小时,有时还会再多讲一会儿。在这两小时中间,郭老师也是不怎么停顿的,听他的课,得集中精力,快速思考,一刻也不能松懈。
那时,听说郭老师想编写一部关于训诂学的专著,正在准备阶段。看到郭老师,才明白了真正想做学问的人,一定要耐下心来,坐十年冷板凳,毫无怨言,才有可能有所成就。
后来,在网上认识了一位小师弟徐付宝,他也敬佩郭老师,说是郭老师曾经帮助过他,对郭老师非常感激。
最能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是教我们魏晋唐宋文学的何依工老师。看何老师清瘦斯文的样子,还有他说话的语调,感觉像是南方人。听说他以前做过记者,因为不喜欢,又改行做老师。那时何老师年轻,经常在饭堂吃饭,和他一起走路、吃饭的,是我们班一帮男生。他们跟何老师经常在一起聊天,来往颇多。
印象最深的是何老师讲李清照的词,讲几句,就会啧啧赞叹一番,那声音特别响亮,似乎陶醉在品尝美味佳肴之中:“李清照的词啊”,啧啧一下,“太美了!语言也太妙了!”啧啧!让我们感觉李清照的词好像是美味佳肴,可以大快朵颐,其中有大美却难以言说。这样,也给我们留下一个悬念,李清照的词到底美在哪里?用语言如何表述?抑或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吗?正是老师的影响,我专门读了李清照的作品集,读了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特别是李清照的词,一边读,一边抄写,只觉得清新典雅,妙不可言。当然,我真正读懂李清照时,已经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觉得何老师讲的最精彩的莫过于苏轼的词,应该是那个时候老师研究的心得吧。
两年前,大学班级微信群里,马嫒丽同学转发了一个视频,内容是何老师在陕西电视台讲唐诗。我看了一遍,发现当日年轻潇洒的何老师,已经变成一位须发斑白气质高雅的学者了。“腹有读书气自华”,再看到屏幕中的何老师,身上由内向外散发出一种自信沉稳的光芒。而他的讲解的诗词,对诗词的深层解读和体悟,也臻于成熟自如、大气智慧。文学即人学,有些深层次的理解,需要有生活的经历和社会的历练,才能真正领悟于心,才能真正成为滋养一个人的思想和灵魂。
批改作业最认真的老师,是我们的写作老师霍戡非。老师的外貌,是典型的白面书生模样,为人特别诚恳,特别实在,做事仔细严谨,有条不紊。衣服洗得特别干净,背着一个像学生背着的黄背包。大学的课程,和中学的课程明显不同,只有写作课和中学的差不多。霍老师上写作课,要求我们两周写一篇作文,交上去之后,老师一篇一篇仔细批改,有旁批,有评语。有时,仅是作文评语就写了大半张,可见老师对作文批改的是多么细心。
在课堂上,霍老师经常表扬作文写的好的同学,像程建设、白重暄等,而我呢,每次都努力写,每次都得不到老师的表扬。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师读张飒爽同学写的一篇作文,题目不记得了,内容大概是写自己因打球受伤,同宿舍人关心照顾的事。听了别人的好作文,心生羡慕,恨不得一下子写出一篇好作文。
讲课最细致,似乎把我们当作中学生的,是教我们明清文学的裴让老师。裴老师斯斯文文,讲课也不疾不徐,只记得他给我们讲《西游记》主题说,一下子罗列了许多种观点,非常详细。那时年轻,有时觉得不耐烦,经常听一点跳过一点,似乎也能接得上。倒是有一点,在裴老师上课那一段时间,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都一一读了,而且感觉有不少收获。
给我们上过课的还有陕西师大中文系著名教授——马家骏老师,他教的是俄罗斯文学。那时,马老师五十多岁了,精神状态非常好。马老师上课,用的是普通话。马老师讲课,轻松自如,谈笑风生。印象最深的是马老师讲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的形象。我特意读了屠格涅夫的《罗亭》,试图理解文中塑造的“多余人”罗亭的形象。罗亭是进步的贵族知识分子,才华横溢,能言善辩,为祖国进步不惜牺牲一切,具有崇高的人生态度。但他不了解俄国,不了解俄国人民,也不了解自己。因此,他的改革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个人生活也很不幸。最后,于1848年牺牲在巴黎街头的街垒之上。书是读过了,可是对于这样的人物形象,当时还是不能完全理解。
深切哀悼我最敬重的老师霍戡非先生:
德范永存有红梅玉兰翠竹青松譬其品格
师恩难忘托春风秋月夏雨冬雪寄我哀思
霍老师千古!
他待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没有身份等世俗方面的考虑,一视同仁,一样的亲切,温和,善解人意。与他往来,总是温暖在怀。
毕业那年初春,我报考南开大学现代文学流派研究方向研究生,总成绩和专业成绩都很不错,但英语差了9分,不能统招。招生导师刘家鸣先生觉得可惜,专门给我写信出主意,让我找个委培单位办委托培养手续(交费3年1万5千)。我走投无路,又麻烦霍先生。霍老师骑车带我先后找了西安联大,省社科院等单位的熟人。当时情形下,没人能答应办理。事没办成,先生安慰我先工作,以后还可以再考更好的大学。
毕业后我在榆林工作2年,期间回西安,拜访过先生,霍老师鼓励我考回来。后来我在西安晚报工作了,得便看望过先生两次。那时他还在学校卫生院后面,北边的家属楼一层住,印象中他家窗前门口养了许多花草,他有时在窗台下椅子上晒太阳。再后来听说他搬到长安新校区住了,身体大不如前,等等。几次回校师生大聚会也没见到他。近些年我心意懒散,囿于斗室,不爱走动,不喜多言。几次同学见面提及霍老师,心想得空该去看看老师,但心念一过,又忙于世俗事务,忘了这茬事。如今先生仙逝,再也见不到面,听不到教诲了!痛悔如斯,哀哉!
大学四年,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是奠定了人生的格局走向基调色彩。我有幸做了霍先生学生,受其言传身教,虽不才无成,却感有缘有幸!先生数度教我助我,是我大学生活中最温暖明丽的篇章,珍藏在心
老师上课不紧不慢,板书让人一目了然,毫不啰嗦。老师讲解写作技巧之余插入自己出国的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到美国探亲,看望父亲(他的父亲好像国民党退伍军人,也许是探望兄弟姐妹中的一员)。在回国之前,他没有像初次走出国门的国人那样大量购买美国电器,而是买了一大堆书籍带回国内。那时,我竟然理解了老师的做法——冰箱之类携带多不方便,书本不会挤占空间。我还没有明白“知识就是力量”这句名言,书本才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本钱啊!
那时候不少人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如果硬要给他们戴上一顶“崇洋媚外”的帽子,似乎也不为过。可是,贫穷在人们心中的阴影太大了!老师授课之余讲了一件生活琐事:乡下人种庄稼需要肥料,不大相信化肥(洋货)的威力,处于“三急”时刻就赶紧回到自己的家,实在来不及就蹲在自家的自留地。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想笑,以为老师逗我们玩,后来读到陕西某作家散文《房子是囚人的》中的一段话:“以前有些农民出门在外,要拉屎都要憋着跑回去,拉在他家的茅坑里,憋不住的,拉下来……不能让别人捡拾去”我才明白老师要我们写文章有地气,要懂得“写作源于生活”这个道理,哪怕它匪夷所思,充满苦难!
老师似乎在课堂上没有开心地笑过,也许是我没有关心过老师教学之余的家常事,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快乐,又有多少忧伤。向同学问询起老师晚年生活,已是毕业三十年后了——雇有保姆照顾老师的日常起居,此时人到暮年,已是疾病缠身,家人关系冷热不均,离群索居。一个有着精神清洁癖好的老人到了如此境况,哪有一个合适的词语可以形容呢?
人是要有点儿精神的,何况是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呢?那种严谨精神不是人人都有的,霍老师配得上“治学严谨”四个字。他一丝不苟地教我们写作,不要忘了脚下厚实的土地和苦难的人们。他当年站立三尺讲台的样子历历在目(站立在讲台的一角,头颅微微扬起),不失一代学人风采,让我如坐春风!斯人已逝,风范犹存,安息吧,霍老师!
2022.3.6匆匆(惊悉师大霍勘非老师于2022.3.3驾鹤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