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猪油的故事(散文)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大哥已经入伍当兵,二哥读初中,三哥和我读小学,妹妹和弟弟还小。
家里七口人的衣食,三只书包,全凭父母在生产队里挣工分维持着。然而,父母辛苦劳累一年挣下的工分,根本不够支付全家的口粮柴火钱,所以我们家几乎年年是队里的倒欠户。
1962年,正读小学五年级的三哥,不顾父母亲再三劝说,毅然退学,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希望能减轻父母亲的负担。
那年,三哥才十三岁。但他长得壮实,也能吃苦,干农活学一样像一样。到十六七岁时,咬着牙跟在壮劳力们身后,推车挑担,开河挑岸,硬是一步不拉!三哥很快成为全劳力,拿满分。
到了年底分红,我家摘了倒欠户的帽子,而且略有赢余。父母感激之余,想给三哥吃一口好的,作为对他的补偿。父亲到集市上买回来几斤板油,切成麻将牌大小的薄块,放到热锅里,熬出香喷喷清亮亮的脂肪油,然后舀到一个白搪瓷缸里。等满缸的脂肪油冷却了,就凝成白色的膏状。
父亲对我、妹妹、弟弟说:你们的三哥,在应该读书年龄时自愿休学,起早摸黑挣工分,风里来雨里去,吃辛吃苦,是我家的大功臣!他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这缸猪油是给他吃的,你们谁也不许吃!听见了没?
我担心父母也动员我退学务农,赶紧表态:听见了!不吃。
九岁的妹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以前有啥好吃的,我们都让着她。这次听父亲说得这么严肃,就偷偷地咽了口口水,细声细气地说:听见了。
弟弟还没上学,不懂这猪油带来的巨大诱惑,大声说:我也听见了。
从那以后,每次全家围着饭桌吃晚饭时,我就着缺油少盐的蔬菜或腌瓜片,强咽着粗糙的麦饭或苞谷饭,眼光却时不时瞟向三哥,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三哥先是从碗柜深处郑重其事地捧出那只白色搪瓷缸,稳稳地放到灶台上。接着打开缸盖,摒住呼吸,用粗瓷调羹挖出一勺雪白的猪油,倒在他的饭上。再倒一调羹酱油,也撒进饭里,然后用筷子使劲搅拌。待把猪油酱油和饭都搅匀了,这才端着饭碗,坐在饭桌旁,津津有味地吃起猪油饭来。
尽管我做好了不馋的心理准备。然而,当我的鼻子一闻到散发着猪油酱油组成的混合香味,我就无法淡定了。我的眼睛不听我使喚,不停地偷看三哥的饭碗,并脑补出三哥咀嚼、吞咽猪油饭时味蕾上的快感和精神上的优越感。
想归想,但我还是故作矜持,尽量目不斜视,神情自若地吃我的饭。
从三哥把猪油饭端上桌开始,跪在长凳上趴着饭桌往自已嘴里扒饭的弟弟,脑子瞬间就短了路,挺直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三哥的猪油饭。看到三哥往嘴里扒饭,他也下意识地张嘴:三哥咀嚼,他也跟着咀嚼:三哥咽饭,他却只能咽口水。因为,他忘了往嘴里扒饭!
正读小学二年级的妹妹却暗底里生了气。
由于父亲的宠爱,她一直在这贫困的家庭里享有某种特权,比如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她有啃饭铲上残剩的饭粒,舔盛过稀饭的锅底的特权。全家分食农家瓜果烘山芋之类食物时,她那份能比我们的稍大一些,稍多一点。对此,当哥哥的,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妹妹也认为这是应该的。
可这次香喷喷的猪油竟然与她无缘,她觉得原先全家受宠的地位被这缸猪油击碎了,脸上阴得能下雨!
三哥见状,于心不忍,走到灶台上,端起猪油缸,挖了半调羹猪油,分别舀到妹妹和弟弟的饭里。于是妹妹和弟弟欢呼起来,兴高彩烈地吃着猪油饭。
饭后,父亲叹了口气,对妹妹和弟弟说:你们呀,当年投错胎了,干吗投到我这穷家呢?我没能耐呀,让你们吃点猪油都吃不起。以后,等家里条件好点,我会多买点猪油回来。但这缸猪油,说好是给你们三哥补身体的。你俩别馋了,好不好?
妹妹和弟弟难为情地红着脸,点头答应。
那年弟弟六岁,玩不出啥花样,对猪油也就死了心。可妹妹九岁了,终究抵御不了猪油的诱惑,动了偷猪油的念头。
有一天,全队男女劳力到江边新围的圩子里干活。因为路远,傍晚才能回家。于是,妹妹利用中午回家吃中饭,家里无人的机会,开始作案。
她先打开碗柜门,掂着脚,将下层碗柜仔细扫视了一遍,没有发现目标。接着,她拖来一张长凳,横放在碗柜前,爬了上去,把小脑袋伸进上层碗柜,细细搜索。终于,被三哥藏在碗柜角落的那缸猪油,被妹妹发现了。
妹妹如获至宝地捧着猪油缸,稳稳地下了长凳。接着从锅里挖了大半碗饭,拿调羹从猪油缸里轻轻挖了半勺,赶紧塞进饭里。再倒了点酱油,悄悄地拌匀。然后再爬上长凳,小心地将猪油缸放回原处,抓紧时间吃饭。饭毕,抬手抹去嘴唇上的油脂,甩着两根小辨,一蹦一跳地上学去了。
由于妹妹是初次作案,三哥一点也没怀疑。然而,过了些日子,很会过日子的三哥,发现缸里的猪油似乎加快了消耗速度。开始他怀疑家里的芦花猫,后来又怀疑梁间乱窜的耗子。三哥把猪油缸拿到阳光下反复审视,没发现猫的舔痕或耗子的爪印。可缸里的猪油还在加速减少。三哥心里顿时明白,这猪油遭人暗算了。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弟弟妹妹中的哪一个偷吃。
当时正处于文革时期,学校长期不上课,我只能回生产队,混在大人堆里干活挣点工分,跟三哥同进同出,没有作案时间。三哥果断地把我排除出嫌疑人行列。弟弟太小,站了长凳也够不着。于是,他锁定了妹妹。可妹妹躲在父亲身后,理直气壮地极力否认。
鉴于妹妹被全家宠爱,三哥不敢,也不舍得惩戒她。于是他改变策略。每次挖了一调羹猪油后,立即将猪油缸浸入滾烫的汤罐,等罐里的热水将缸里的猪油全部熔化后再取出来,冷却后的猪油又凝聚成膏状,而且表面水平如镜。这样,下次有谁偷吃,就会立即发现挖痕,铁证如山,想赖也赖不掉。
谁知道妹妹竟无师自通,深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偷挖了猪油后,也学三哥的样,把猪油缸放进汤罐里熨烫,将挖痕抹掉。
眼看猪油越吃越少,三哥心里的火越来越大。终于,有一次竟失手将猪油缸掉进滚烫的汤罐里。等到三哥赶紧找来铁钳将猪油缸捞上来,发现缸里残剩的猪油早就溶入热水里,撩不起来了。
看着手忙脚乱后的三哥,一脸沮丧地呆立在灶台前,全家立即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堂大笑声。尤其是妹妹,笑得拍手顿脚,两根小辫乱晃,半天直不起腰来。
若干年后,我们兄妹都成了爷爷奶奶,说起当年猪油的故事,依然笑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