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父亲的多彩世界 (散文) ——写在父亲的砖房梦圆之际
父亲的一生
——写在父亲的砖房梦圆之际
父亲生于1953年,祖籍四川省合江县。
父亲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
从我刚记事起,直到现在,父亲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地劳作着。最清闲的时候恐怕就是大前年生病住院的那几天。每次我去医院看他,他总一个劲地说:“太不好耍了,空得心慌!”医院的病房里本来有电视可供病人随时观看,我还特意给他拿了一本书、一副扑克和一副大贰去。可这些终究都没能熬住他离开劳作后的落寞和无所适从,终于在手术后的第三天逃之夭夭——按医嘱本当是七天的!
父亲的勤劳得益于他的吃苦精神。父亲心灵但手并不巧。农村的活计,他没什么不懂不会的,只是又快又粗糙。尤其是筛米、编簸箕、点豆花这样的手工精细活是完全被我母亲拿来当笑料的。缝补衣服也许是父亲一生唯一不会的吧!所以从来都得仰仗母亲。80年代初,农村刚兴起土地承包,父亲便一手揽下了大队林场的两座荒山,带领全家——包括年幼的我们两姐弟开山种地、种桑养蚕,没日没夜。很快我们家就成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其实据我所知,根本没那么多,家里的积蓄也许从来都没超过三位数!但因了父亲的勤劳,人们便乐观地估计开了!有两件事直到现在在村里还都传为美谈。一件是,父亲在半露天的茅厕里方便时被路人发现睡着了。无独有偶,姐姐烧火做饭时被邻居大婆发现靠着灶台石睡着了,而我切猪草时被发现倒在簸箕里睡着了。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辛劳是深刻的,而饥饿的印象却是没有的,虽然有时伙食不好,小麦羹或红苕棒子腻得慌,但终究没有饿着!今天想来,不正因了父亲的辛苦和勤劳吗?
父亲明年就岁满花甲了,而他一直舍不得放下的一项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手艺,那就是用电瓶来电打鱼鳅、黄鳝。这项手艺确是他掌握得最好的,纵横相比都占尽上风,相邻两三个村的同行都不禁赞叹。这项手艺是手工和体力的结合,我曾几次跟他学习过,但都不得要领,要么电不着,要么捞不着,十分费神费力!父亲操持这个行当,已经有二十年了吧!每年的春夏秋三季,每天白天照例干农活,晚饭后父亲就会照例背起几十斤重的电瓶、鱼兜,赤着脚,卷起裤腿,头戴矿灯,双手各持一根一米多长的导线杆,行走在稻田间、塘埂边,深水里、高垄上,嘤嗡有声地电着。迎面扑来的是追求光明的被无数诗人赞美的林林总总、成群结队的虫蛾——此刻却那么地令人厌恶,有时横飞到眼睛里、耳里,有时扑腾到嘴里、鼻里。最难受的是穿刺到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引得人阵阵干呕!迎面扑来的还有凄风冷雨抑或是火辣辣的热浪……几十年如一日,说不尽的辛酸!只为天明时能到市场上换回些日用的油盐酱醋、香皂肥皂,抑或是几叠万能的皱皱巴巴的钞票——浸透了汗水和血水!
父亲的勤劳也得益于他的身强力壮——似乎就是专为农村那繁重的肩挑背驼而生的。父亲的身强力壮是远近出名的。邻居中喜欢传话的阿婆,见父亲挖土,当时就惊呆了,并很快传开了!说我父亲挖土,一锄头下去,半垄土都翻过来!
父亲的身强力壮还体现在喝酒、吃肉上——父亲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也是远近闻名的。这一点大概是得了祖父的真传。要知道我爷爷的名头当年在我们那个旮旯里可是响当当的,大半就是因了他喝酒的本事——喝酒的真本事也许并不厉害,因为我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方面的印象,但他喝酒成性却是一等一的,至今我都没能再见过有谁能出其右的!一日三餐,酒是必须的,甚至是主要的。他不吃“寡单碗”,总要弄几个下酒的菜。什么炒黄豆、炒花生米、爆肥肠、心肺汤、酸菜鱼、红烧狗肉……可以说是比较丰富的。我小时候可没少吃过祖父的下酒菜,现在回忆起来都是美美的。虽然那时大人们常说爷爷做的菜不卫生、半生不熟,可那时的我们全不当回事!我只管填饱肚子——这才是我第一位的需求,爷爷只管喝他的酒——这才是他第一位的享受!爷爷喝酒从不一个人喝闷酒。从来都是三五几个朋友围坐一桌,一边喝酒,一边高谈阔论——高声喧哗也许更合适,因为关于他们谈论的话题,我没有一点印象。爷爷喝酒从不着急,总是慢慢吞吞、晃晃悠悠。一杯酒一个时辰,一壶酒从晨起到晚归。爷爷喝酒的地点总有固定的,从家里到场上,又从场上到家里。也总有不固定的,红白喜事的筵席、赶场上街的半路途中,甚至田间地头,只要有朋友和酒就是他喝酒的地方!酒友中总有固定的死党,也总有才刚结交的新人!所以,农忙时节,爷爷也能照样悠闲地喝酒,因为那些酒友就足以帮忙收早栽晚、挖红苕点小春了!
我的父亲虽也爱喝酒,但却有许多不同。父亲并不嗜酒,他是凭真能耐以快猛著称的。他曾不止一次地炫耀他最光辉的那一次,他一个人喝趴了一桌人。他说至少喝了两斤龙口大曲!当然最后还是醉了,走了十多里地终于在家下面的山沟里走不得了,是我和母亲把他扶回来的。
父亲大块吃肉的场景是我亲身经历的,印象至今还十分鲜活。那是在我外婆家。同桌吃饭的有我的几个姨父,还有晚一辈的大表姐夫。个个都是正值壮年的庄稼汉,秉性相似,开玩笑喠磕子很是投机。酒过三巡,开始比赛吃肉。父亲指着一盘快要凉掉的肘子——我们家乡虽也叫肘子,但并不是真正的肘子,而是用最肥的三线肉、宝肋肉或是坐灯肉蒸出来的,切开来白花花的,还看得见流油——说我一个人把它吃得完!大表姐夫也是一个不信邪的莽汉,嗤地站起来转身从邻桌端了相同的一碗肘子过来,毫不服气地说,来比比,看谁先吃完!话音未落,就开仗了!旁边闻声赶过来的亲友掌声雷动,加油声、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场面十分壮观,结果也十分宏大。父亲狼吞虎咽,几乎一口气就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战斗!而大表姐夫吃到一半就鼓眼摇头,拱手认输!而且父亲的胜利比大表姐夫的认输还要来得早些!
父亲的一生是正直的一生。
他总是教导我们不要贪占小便宜,也最看不起那一类人。小时候,走人户吃桌席,父亲从不允许我们包东西。说又吃又包,主人家没弄多拿的!父亲的家中兄弟姐妹共七人,父亲居长。但凡涉及财产、经济、利益的事,父亲从来都是“亲兄弟明算帐”。当然由于叔叔、老子们的家境贫富有别,有些事虽不能平分,也总是摆在明处——在明处吃亏,在明处忍让。这样大家的心里都没有疙瘩。所以,虽然爷爷早早去世,但直到现在,整个大家庭依然团结和睦。
父亲的正直还体现在喝酒、打牌上面。凡亲朋好友、团邻市井家有红白喜事,无论帮忙,还是作客,总少不了跟着乐呵乐呵,总要喝点酒,再打上半天或者一宿的牌。其实据我观察,父亲并不善于打牌,可以说是“十打九输”。可是有两点让人佩服,一是依然喜欢打,二是输羸都高兴。他常说,打牌就打个好耍,图个高兴,输赢是其次的。有他在的牌局,总是玩笑不断、嘻闹不断,其乐融融!父亲只与熟人打小牌,输赢都立马兑现。即使万一不够了,也会跟主人家借来开支倒,牌局上从不赊帐、赖帐。前年,他随叔父外出打工。出去了才想起欠了某主人一百元钱的赌债。便打电话给我,一是叫我把钱还上,二是给人道个歉。我因上班一时脱不开身,况且我认为一百元钱不关啥子事,就拖沓了几天。没想到他很快又打起电话来了,口气里带着明显的责备,说:“这点事都办不好,今后回来我如何跟人见面嘛?”我再不敢怠慢,立即托在家乡的朋友帮忙还上。爸爸喝酒更是另类的正直。对酒力强大者,向来不惧不怕,主动挑战,不分个高下不罢休;对旗鼓相当者,向来一个钉子一个眼,不依不饶;对于不胜酒力者,向来不欺不劝,随意即可,而他自己总要一饮而尽。
父亲说话做事向来直来直去,说一不二。不轻易答应帮忙,但一旦答应别人总要千方百计按时做到。因此他的信誉在乡邻中是很有口碑的。他电鱼鳅二十年来,从不电鱼。因为有些农家在稻田里养鱼。为了避免误会,即使是在别处电到的鱼,且不管有多大,他都从来不要。所以有几次当有人突然检查他的鱼兜时,他都能从容不迫,从未引起过麻烦。大前年我在城里买房,需要借十万。而我自己只筹到了两万。万般无奈,只好向父亲开口。父亲一方面慷慨解囊,拿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准备为祖母和自己养老的钱;另一方面,说到借钱,他面露难色,说娃啊,能不能不买,找人借钱总归是不好的!看到我的态度坚定,他又说:“不是我借不倒,只是你能不能如期还上?”我只能硬着头皮说能。父亲二话没说,立即出去找人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少求人办事,不是因为放不下面子,而是他怕欠别人的人情!借钱更是从未有过的。无论多困难,父亲都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着他和我们的生活——虽贫寒,但足以吃饱穿暖——父亲常说,作为家长,他的第一责任就是让全家人吃饱穿暖,而要过得更好,就请我们自己去奋斗!只两天功夫,父亲就把现金捆着交给了我!后来听父亲说,听说他要借钱,还有些人都捎来信说愿意借。很多次我都被朴实的乡亲们感动了,这一次尤其严重。我常想,我们这样出门在外的人给予了家人和乡邻们什么呢?而他们却给予了我们这么多,不仅仅是养育,还有随时随地的不计回报的倾囊相助!借完钱父亲再三叮嘱,接下来要想办法及早还钱!以后的两年多时间里,父亲不仅时时提醒我,他更是倾尽全力,替我还了两万多,我也终于得以在承诺的时间内还完了所有私借的钱。父亲一辈子用诚实、正直建立起来的信誉在关键时刻帮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我!
父亲的一生是善良的一生。
父亲牛高马大,声如洪钟,气宇威严,却从来与人为善。80年代有一阵子,我们家乡的治安比较差,经常有年轻人纠集成团伙欺压良弱、横行霸道,团伙间也经常动不动就打架、斗殴,甚至火拼。父亲也正值壮年,可他从来避而远之,生怕沾染。他从心里痛恨那些提劲打把、惹事生非的人!
父亲外出时总是喜欢和人说笑。赶场一路,说笑一途;干活一山,说笑一坡;酒宴一桌,说笑一席;棋牌一局,说笑一场;一支烟,说笑一幺摊;一杯酒,说笑几箸下酒的菜;一仗牌,说笑一个寒冬腊宿……从早出到晚归,从小孩到老人,从熟人到路人,从小辈到老辈……以前我一直不太懂父亲为什么不喜欢城市!我有两个叔父在城里工作,但父亲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使有事,也是当天去当天回。大前年,我终于在城里买起住房了,请他下来耍,他总是不愿意。千方百计把他“骗”下来,住没两天就逃之夭夭了!他喜欢农村——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那里才是他的生活,才是他的状态,那里才有他精神里那些善良的有趣的人和事!父亲一辈子从没和人打过架,也没有和人起过激烈的冲突。但是,那不代表他软弱。
父亲的一生是勇敢的一生。
父亲做的许多事都是懦弱者不敢为的。承包荒山种植时,土地面积差不多有一百亩吧,一年种两季,从翻土、播种到除草、施肥,从病虫害防治到应对干旱水涝,从管理到收成,事务之巨细,今天想来,我都感到后怕!收割小麦时正值初夏,由于特别多,我们全家必须早出晚归、加班加点地干。常常是中午一两点了还在山上。头上是骄阳似火,腹中是饥肠辘辘,没有汗水——早流干了!最难受的是扰动的干燥的小麦散发出来的芒尖儿、灰渣儿满天飞舞,落到身上刺痒难耐,想挠又不敢挠——越挠越痒;飘到眼里刺痛难忍,想揉又不敢揉——越揉越痛;钻到喉咙里又痛又痒,咳又咳不出,咽又咽不下!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收工,总该休息了吧?可是我们还得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打谷机将白天割下的麦粒脱下来!常常机器一响就是深夜。直到现在,我家堂屋的墙上还留有当年脱粒时麦粒撞击出来的深深的印迹!还有扎红苕藤的时候,要用手刨开硬硬的黄泥土,开始时倒得心应手,可是才过半天,手指头、手指甲就痛得厉害了!等下午再刨的时候,指尖简直是钻心地疼痛,伸出去的手也不听使唤地往回缩。看我们实在疼得造孽,父亲才想了一个辙,用废弃的菜刀代替手将土刨开。可是不到半天,我们的手掌就又被坚硬的刀柄磨破了几块皮,照例疼得要命!点小春时,我们一家更是繁忙,而且这一忙就是整整一月有余。从深秋到大雪、小雪!甚至都会超过时令的限制。好多时候,我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我总看到父亲一个人默默地一刻不停地操持着最重最累的活,从挖土到搬运,从粮食把扁担压折了到扁担把腰压弯了、背压驼了,我就只能悄悄地将泪水噙在眼中!可是,现在想想那些艰苦的岁月,少了些辛酸,倒是温暖涌满了整个心房!
父亲还有一套理论,说粮食拿来卖了不划算!所以,无论收了多少粮食,父亲从不卖,总是拿来喂养牲口。从鸡鸭鹅到猪牛羊,少说也有几十只,多的时候一百多吧!单是猪——肥猪八头,母猪两头,猪仔二十多头!
还有养蚕。养蚕是我家最传统最兴盛的事业之一。整个八九十年代,年年不少,每年四季,每季持续月余,每季蚕虫少时二三十块匾,多时五六十块。毋庸赘述,从我记事起,我家的活计就多得不可计数,一年四季总是一茬接一茬,一茬叠一茬地忙。许多来我们家的客人也自觉或不自觉地跟着我们忙着!直到这些年,也才只有些许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