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像那一颗颗龙眼，不管表皮多么干涩，内里总是深藏着甘甜的汁液。——迟子建
　　
　　 一
　　 夜初静，人未寝，一轮明月高悬，恰如泼墨似的黑夜中的，美妙而又温柔的留白。一树枝丫于月影中轻轻晃动，不识人间愁苦。我独自坐于房间，打开一个风尘多年的盒子，望着盒子里面已经褪色的橘红发卡，不经意间，于流连中牵起了一段朦胧且又清晰的少年回忆。
　　
　　 二
　　 “妈妈，我吃饱了，碗筷给你放桌子上了，我上学去了。”我朝屋内喊着，“嗯，知道了。”母亲懒懒回答。我出门后加快脚步，希望能快点赶回教室，也希望这样能让我的身体暖和起来。最是一年春好处，寒意未消，风如小刀般刮过我的脸庞，又像小蛇般往我衣缝里钻。路边野花开得烂漫，摆出副随意的姿态，虽不算绝胜烟柳满皇都，但在我眼中，如是了。
　　 学校距离家有两公里远，但我并不知道两公里有多远，只记得外婆和我说过，她一公里差不多要走一千五百步，而我估计要走三千步，所以到学校得走六千步。我一直想数一下从家到学校得走多远，是不是真的需要六千步，但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不是数错了，就是分神忘了自己数到哪了。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需要六千步，我一直不得而知，反正我是要走好久才能到。
　　 到了学校门口，门卫的脸石雕一般，凶巴巴的，我从未见他笑过。那些迟到的同学，他就会把他们关到门外，让他们在他的本子上写上姓名、班级、班主任的名字，然后才让他们进去。我听小虎说，有些人连自己班主任叫什么都不知道，就一直等到班主任来领他们了。其他迟到的学生到班后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我们班的都是前两节课站到后面听课了。我也就迟到过两次，已经很久没有迟到过了，可是并没有人夸奖我，而且我还是不喜欢“凶巴巴”。我们都叫门卫大爷“凶巴巴”。早上，“凶巴巴”都早早就在保安室里坐着了，他身边会放着一个钳子一样的武器。小虎给我说，他那个钳子有电，夹住坏人一按按钮，坏人立刻就会乖乖投降。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我还是挺害怕那个钳子的。所以我走到了学校门口，看到了“凶巴巴”凶煞的眼神，赶快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三
　　 跟往常一样，早晨的教室空荡荡的，只来了几个人，所以教室里的温度还是很低。我进门后并没有感到温暖，反而打了一个寒颤。“小卡来了啊，你作业写完了吧？快拿来让我抄抄，要数学和英语。”王帅的声音从教室一角响起，显得急躁不安。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好。”然后转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顺带看了一眼张红琰，她是班级中拿钥匙开门的姑娘。我从来没有来的比她早到过，她仿佛不用睡觉。而且她的穿搭总是那么顺眼，今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外套，带了个橘黄色的发卡，我也想要跟她一样的发卡。我刚把书包放到桌子上，王帅就迫不及待跑到了我跟前，说：“小卡，快点快点，老师一会该来了。”我无奈地把作业递给他，他抢过去，而后三步并做两步跑回他自己的位子上。我的位子在教室靠边位置的第五排，我喜欢这个位子，它隐蔽又安静，不引人注意，就像是地球上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只要我不搞出太大的动静，老师们一般都不会注意到这里。
　　 “小卡，接好了。”突然一阵声音打破了空气里的寂静，我循着声音望去，看到我的两本作业从王帅手中飞了过来，我来不及躲闪，双手挡住了自己的脸与头，作业本并没有飞到我这里就掉在了地上。我放下双手，愠怒地对王帅骂道:“你就不能把作业本递给我么？！”王帅笑嘻嘻的说:“谁知道你接不住啊。”我拾起作业本，瞪他一眼:“下回，不会再给你抄了。”他听后赶紧冲来，夺过我手中的作业本，给我放到了桌上:“你看，这不是给你好好放桌上了么，下回还得借我啊。”我没太表示太多，“哦”了一声就坐了下来。他看我答应了，也就转身离去，和他的朋友打打闹闹。
　　 不久，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教室，可是我的同桌小虎却还是没有来。预备铃已经响了，我想，他又迟到了。果然，没一会儿，班主任领着小虎和另外两位同学来到了教室。班主任板着脸，严厉地批评道：“你们几个，除了迟到，还为班里做过什么？给我去后面站一上午去。”他们三个就低着头往教室后面走去，小虎路过我这时，朝我吐了一下舌头，就乖乖地站到后面去了。课间他会过来坐着休息，给我抱怨班主任怎么怎么不好。
　　 “叮叮叮～”，一转眼，放学了，我最喜欢这段时间了。小虎会骑着与他身高极其不符的自行车，载着我去外婆家。路上他会说很多话，而我话却很少，他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天马行空，滔滔不绝，倒也妙趣横生，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路上会有个上坡，我会下来推着他上去，上去后，就没有多远了，我们一般就一起走过去了。我很佩服小虎，因为我还不会骑自行车。
　　
　　 四
　　 外婆的家是一个双层小屋，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放养的鸡和圈养的猪，还有一条小花狗。我最喜欢来外婆家了，她中午会给我做好吃的，有时还会送我一些小礼物。外婆话不多，却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我觉得她和小虎像是一对反义词。
　　 下午放学，外婆有时会来接我，若来接我的话，我今天就住他家，不来的话我就要回家住。所以我很希望外婆能天天来接我，自从上次小虎跟我聊起：“我们头顶上有个叫老天爷的人，他是管理这世界上所有事的人，你想干什么事，他要听到了，就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我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我每次放学去门口时，心里还是会不停的说“老天爷让外婆来接我吧。”我以为日子能一直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五
　　 “呸！怎么这么难吃呀！”“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母亲的语言中带有几分呵斥，“哐当！”碗落到了地上，正幽幽哀怨着。“你看你一天天的，学习搞不好！连吃个饭都把碗打碎！”母亲满脸愠怒，看着一地的狼藉，我顿时哭了出来。“还哭，还哭，给我抿住。”“我是您亲生的吗？别人都说我是你捡来的，看来是真的！你有什么权利说我！”啪！感觉脸上一阵火辣，母亲扬了扬几次手，最终不忍心的打了下去。我含泪头也不回向外跑，却没见此时母亲已是泪眼婆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童话里穿着红舞鞋的卡莲，不停地跳着舞，从森林到坟墓。不知最后，我是否也会得到上帝的宽恕？
　　 不知跑了多久，我累得不行了才停下来，眼泪和鼻涕使我不断的咳嗽与干呕，嘴里有了一丝淡淡的腥甜。我喘过气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我环顾四周，天已经黑了下来。我想赶快离开这里，去外婆家。我又马不停蹄地跑起来，我感觉我是按着原路跑的，想着只要跑到大路上，就认识去外婆家的路了。可是我跑到筋疲力尽，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寒冷，饥饿和恐惧似魔鬼般，渐渐侵蚀我的身体，噬咬我的灵魂。我找了一颗树坐了下来，哭了起来，我想我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慢慢陷入了沉睡。
　　
　　 六
　　 一道刺目的强光把我从睡眠中唤醒，我抬手挡住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着，我就听到了“凶巴巴”的声音：“小卡，你在这啊，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强光消失了，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凶巴巴”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了，“‘凶巴巴’你怎么来了？”我呓语般的说到。“凶巴巴”说:“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没有，我没有受伤。”“那就好，来我这有些糖你先吃了，我背你回家。”我第一次在“凶巴巴”的脸上看到了笑容，和他以前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一般。但我坐着没有动说:“我不想回去妈妈那里，你能把我送外婆家么？”“好，没问题，来我背你。”“凶巴巴”把糖递给我，然后转身蹲了下去。我撕开包装，把糖放入嘴中，然后爬到了“凶巴巴”的背上，糖是青苹果味道的，很甜。趴在“凶巴巴”的背上饥饿，恐惧，寒冷仿佛都是被驱散了。
　　 “你还怪能跑的，一下子跑这么远。”突然间一阵声音打破了流转在空气中的尴尬与寂静，“这离我家有多远呢？”“少说也有五公里了吧。”“那我们走回去是不是需要……”我在心里算了起来“是不是需要七千五百步？”他听后一愣说:“哈哈，我也不知道，也许差不多吧，你发生什么了，一个人跑这么远不回家，大家找你都找疯了知道么。”
　　 “都谁出来找我了？”
　　 “全出来找你了，你妈，你外婆，你的老师同学，村里大大小小的都出来找你了。”
　　 “我妈才不会找我呢，她恨不得丢下我。”
　　 “小孩子瞎说什么呢，你妈才是最担心你的。”“别骗我了，我都知道，爸爸抛弃了我和妈妈，妈妈就一直很讨厌我，除了外婆，没有人喜欢我。”“你知道你的名字的由来么？”
　　 “小卡啊，怎么不知道，因为我反应有时候有些迟钝。”
　　 “不是外号了，我说你的大名。”
　　 我迟疑地想了想，说:“这我不知道。”他把下滑的我往上掂了掂：“你父亲当年跑了以后，你妈才怀了你三个月，大家都劝她把你打了，但你母亲却不同意，执意要把你生下来，无论谁劝都没有用，她在屋里不吃不喝，说要么和你一起死，要么就要把你生下来。最后她给你起名叫王不悔，就是表示从来不后悔生下你。”我不语，“你知道吗？她当时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需要多大勇气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她顶的全村人的流言蜚语，把你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本来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为了你，她竟然干了起有时连男人都干不了的活！你现在也许不明白，但你得知道，你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只不过，有时候她也不会表达罢了。”
　　 我听后，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对了‘凶巴巴’，今天晚上谢谢你背我回家！”“不用谢，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只背你走过一个夜晚，你就对我感激涕零，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怕你乱跑背着你干活，你又何尝感谢过她，甚至还恨她？”
　　 我不禁回想起母亲的模样，发现母亲的身上再也没有从前甜馨的香水味，只余下一身带着湿润泥土的青草气息，她的十指扭曲而缰硬，黝黑而粗沥，早已不复当年的细腻柔美。她那人人称赞的鸟黑盘靓的青丝也染上了霜华，早已不复当年风华正茂。岁月能偷走一个人的容颜，却带不走她心中永恒的爱。
　　 走着走着，渐望见外婆家，且听几声犬吠，见几点火光，我搂得他的脖子更紧了。“别怕，家里人不会说你的，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我听后默默的说“嗯。”外婆家里，依旧亮着那个暖黄色的灯光，他推开院子的门，走到门口，敲了敲门。“是小不么？”外婆急躁的声音从屋里响了起来，也只有外婆叫我小不了。门被打开了，外婆眼睛红肿着仿佛刚刚哭过。“小点声，她睡着了，没啥大事，我回去通知各位，别担心了。”“凶巴巴”小声对外婆说到。外婆从他背上接过我，外婆身上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闻起来那么让人安心。她小心的把我放到床上，转身对“凶巴巴”说:“老张啊，喝口水再走吧。”他说“不了，我一会给他妈报个平安，去告诉她今天先别来了，小卡这孩子聪明的很，睡一觉就没事了，你也别太担心了。”外婆听后说“好好，那你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躺在外婆家的床上，外婆家有一股神奇的魔法，每次到这里，就会让我很安心。不一会我就陷入了沉睡。
　　
　　 七
　　 第二天，外婆像什么没发生一样，做好早点就去忙活其他事了，只是在我走的时候说:“小不，中午咱们炖鸡吃，早点回来。”我到学校后，路过“凶巴巴”时，他朝我微笑了一下，虽然笑的特别不明显，但我知道，他微笑了。我高兴的对他说“张叔叔早上好啊。”他听后明显一愣然后不知所措：“好好。”我高兴的回到了班里。大家看到我后都先一愣，然后就继续各忙各的事情了，红琰今天穿了一个牛仔外套，头上带了一个太阳花一样的发卡，正当我准备坐下来的时候，猛的被人叫住了。
　　 小虎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他说:“你个混蛋，你跑哪去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怎么办，以后谁帮我推车，你太混蛋了，你知道吗？昨天晚上，找不到你以后，你妈倚着门口等你回家，手还流着血……等到‘凶巴巴’回来报信她才安心的去睡，你下回再这样我非得把你腿打折了……”他的话只要一开始就没完没了的，我想母亲的手应该是收拾我打碎的碗弄伤的吧，想到这里，泪已经润湿了我的眼眶，“呐～这是你妈托我给你的。”在模糊的视线中小虎递给我一个橘红的发卡，我不经潸然泪下。“别哭啦，班里这么多人呢。”小虎递给了我几张纸，就这样和往常一摔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放学后，我第一次在学校门口看到了来接我回家的母亲。我心里忐忑不安，低着头坐上了母亲的车，母亲骑上车，带我离去。母亲的身上，总有一种土地的和青草的味道。车子骑的不快，慢腾腾的但很稳当，没多久母亲说:“小不，对不起，我……”母亲刚要说下去，我抱住了她的腰说:“妈妈，别说了，我都知道，谢谢您。”明明晴朗的夜空，我手上却有了水滴。
　　 少年时的夜空，月明星稀。昏黄的灯光照在青石路面，我与母亲骑在自行车上，渐行渐远……
　　
　　 八
　　 “滴答滴答”时间的脚步声将我从往事中牵回，抬头间，我蓦然明了：父母对子女的爱似细水长流，而子女对父母的爱就像风随叶舞，树欲静，风将止。我笃信，一份真正的爱，不是时常挂在嘴上，而是把它贴在离心窝最近的地方，时常温暖着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