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何处是乡愁(散文)
公元2017年12月14日,祖籍福建的一代诗宗余光中在台湾病逝。消息传来,大凡读过他《乡愁》的国人都会陡生伤感,想着他的情采,念着他的风骨。斯人今已去,后继又有谁?
在余老心底,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如今,邮票几近尘封,船票早已破旧,坟墓又添新址,海峡依然牵扯。余光中的乡愁,深深地触碰着一个国家、民族百余年的伤与痛。
是啊,于国,生离死别是一种乡愁;于家,远离故土亦是一种乡愁。不然,同在台湾的诗人席慕蓉不会这般由衷诉说:“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惆,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
由远而近,推人及己。如常人,到了一定年龄,我总忆起与故乡有关的人和事。故乡即梦乡。乡间的小溪,老家的古樟,村落上的炊烟,田野里的蛙鸣,父亲留下的背影,母亲手中的针线,都是让人越理越浓的乡愁。只是,常年的在外漂泊,尤其是城市高楼的疏离隔阻,岁月时光的无情无奈,一些印记正日渐消去,让众多的游子失忆无语。
我真的担心我便是这众多漂泊者中失忆的一个了。尽管每年清明、冬至都会归返老家,都会去找寻孩童时代的一些印痕,但是,有意无意中,我更多地是在遵循一种规则,或在履行某种责任,祈求某种护佑。说不定,我也像众多游子般,用匆匆的脚步犯上了这样那样的一些差错。直到某一天的造访,我才恍然发现,人的心田其实种满乡愁,只是被淡漠和遗忘蒙蔽。
同是年过半百之人,国远兄竟是如此的快意童真。那天,在廖府,我偶尔听得他与一双孙儿孙女的嬉戏共吟,一曲童谣瞬间在自己的脑海泛起:
叽噜,摇橹,摇只船,等舅母,舅母哪日来,初三初四来,有么什么来,有两只油煎蛤蟆来,你吃一只,我吃一只,吃得舅母没半只。
它不来于课本,来于祖母的教唱。今用老家土话再次哼唱,还真逗,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蛤音革,蛤蟆指青蛙。同处赣江东岸,同是“摇橹”,家居水东的国远兄更是快捷利索:
叽噜,摇撸,三十晚上接舅母。舅母哪日来,初三初四来。什么碗茶?油煎蛤蟆。你吃肠,我吃肚,吃得舅母眼鼓鼓!
曲同词近,在动感中多了不讲客气的俏皮诙谐。
与国远兄交谈起乡间趣闻,岂料一组组童谣在他的口中如珍珠泄出——
春天谣:喜鹊俚飞,八哥俚叫,塘里个鲫鱼田里跳。鲫鱼自有鲫鱼鳞,可怜个黄鲶滑淋淋。黄鲶自有黄鲶须,可怜个泥鳅叽呀叽。泥鳅自有泥鳅涵,可怜个螃蟹爬上墈。螃蟹自有八只脚,可怜个青蛙打赤脚。青蛙自有一张皮,可怜个鸡公夜里啼。鸡公自有鸡公冠,可怜个老鼠瓮背里钻。老鼠自有老鼠洞,可怜个道士蹦呀蹦。道士自有道士法,可怜个和尚冇头发。
萤火虫:萤火虫,飞田埂,告诉哥哥买水粉。水粉飞呀飞,告诉哥哥买支笔。笔好写,告诉哥哥买匹马。马好骑,告诉哥哥买张犁。犁好驮,告诉哥哥买担箩。箩好装,告诉哥哥买块姜。姜好辣,告诉哥哥买只贼。贼会走,告诉哥哥买只狗。狗会啮人,告诉哥哥买只猫俚。猫俚上屋,吃掉婆婆两块腊肉。
月光婆婆:月光婆婆,跌个秤砣。秤砣落水,捡个宝崽。宝崽搬谷,搬俚糯谷。糯谷酿酒,酿俚甜酒。甜酒请客,请俚生客。生客进门,打烂脚盆。
……
地道的水东方言。超强的记忆,来自心底的喷涌。环相扣,句相联,一幅幅生动的田野画面,一页页真切的乡情倾吐!没想到经历数十年的变迁,还有人把那些民间童谣记得牢牢!
原来童年如此美好。原来田园如此亲近。这让我怀想起著名作家管桦作词的歌曲《我们的田野》。歌中的河水、稻田、荷花、鲤鱼、芦苇、野鸭、森林、野鹿、雄鹰、草原,构架起新中国一代代少年儿童的礼赞向往,数十年后,它们也一定沉淀成了他们心中的思绪原乡。
有童谣的孩童是幸运的、幸福的。国远兄世居安身的杨家庄已融为城市的一部分。小孙子家铭呀呀学语即仿着爷爷哼唱童谣,不满三岁便能整段整篇地歌诵。尤其由祖而孙的隔代延续传承,正契合着这个民族爷爷疼孙子的血脉基因。国远甚至养成着一个好习惯,每至周末空闲,便带着孙辈走进田野,感观天地自然,品味风物典范。
与国远交往,我恍然发现自己与他的差距。说来惭愧,我现有的意识里,只存着硬梆梆的书本童谣。他的富有,倒衬着我的缺失,倒衬着城市某些角落的人们的苦恼与无招。假使每个家庭都关注着将来孩子们的乡愁在何处,国远的经验,不失为经典。
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说过,“人首先不是使用语言去描述世界的,而是世界体现在语言中,在语言中蕴含人类各种的世界观念和文化建构。”乡间童谣即是这样一种文化建构,而且饱含泥土温度。
童谣即乡愁。余光中先生说:“死亡,你不是一切,你不是,因为最重要的不是交什么给坟墓,而是交什么给历史。”透过这些乡间童谣,审视那些童谣般的乡愁,倘若那份构建、那份温度,真的塌陷,真的冷却,生命的过往和未来将一文不值。
国远兄不只是乡间童谣的歌者,他还是国家楹联协会、诗词学会的会员,他用这样一副挽联表达对余光中先生的哀思与敬仰:万里愁云,嗟怀月冷百年憾;一湾浅水,怅望潮空两岸愁。
城市来源于乡间。对于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传承的国度,如果说离别是一个国家、民族的伤痛,那么对乡间传统文化的淡漠遗忘,将会成为这个国家、民族更深的伤与痛。
现存的乡村空间似乎在城镇化的碾压下渐次缩小,连同这乡间千百年来所积蓄的那些文明亮光。
触摸城市的人文温度,我想起故乡。
“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是份深情叮嘱。中央电视台《记住乡愁》栏目开启着游子的心路,点赞。由国远兄整理创作的《水东童谣》节目,在全区、全市文化演出中惊喜亮相,斩获大奖。
“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故乡何处不我思?
城市化的脚步依然在轰隆作响。
“雷公爷爷响,伢伢女女长;雷公爷爷叫,伢伢女女笑。”我期待着,耳边响着的是这别样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