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山河无恙(小说)
一
光绪二十年九月,呼伦道毕拉河卡伦以北十公里处的草原上。
九月的草原慢慢褪去了青翠和燥热,原本是满眼的绿现在却加上了金黄。绽放的野花让这绿色的草原变得五颜六色,如同画师用的调色板一样。
马蹄踏在草地上,嘚嘚的声音打破了草原上的宁静。一匹精瘦的老马驮着两个头上留着辫子戴着帽盔,身穿破旧号衣,肩背长枪的男子来到一根戳在草地上的木桩跟前。
骑在马屁股上的年青男子跳下马,他围着木桩仔细查看一番后,回头对骑在马上的干巴老头儿连说带比划。
“阿巴阿巴……”
老头捏着胡子说:“甭看,肯定被大鼻子给挪地方了。牛犊子,把界桩拔出来,咱给它挪回去。妈了巴子的,大鼻子竟干些偷鸡模狗的事儿,个臭不要脸的。”
牛犊子双臂抱住木桩,只嗨的一声,就把海碗粗的木桩从地里拔了出来顺势扛在肩上。老头儿一带马缰向北走去,牛犊子扛着木桩跟在老头儿的后面。
这老头儿名叫阿勒济,是毕拉河卡伦的卡官儿。听老头儿这名字就知道他是在旗的。打从顺治皇帝进了北京城之后,大清国就在边疆设置了卡伦。每个卡伦有一个卡官儿领着十五到三十二个卡兵,分段保卫边疆,巡查国境。驻卡官兵包括满族兵、索伦兵、锡伯兵、察哈尔兵、厄鲁特兵等等,基本上是由满八旗和蒙八旗的兵组成的,汉军旗的兵几乎没有。
等到了光绪年间,骁勇善战的八旗兵腐化堕落了,完全没了当年威风。各级官员从上到下一层层的吃空饷喝兵血,卡伦里的卡兵名义上齐装满员,实际上普遍都缺了一大半儿,那些剩下的也全是老弱残兵。
于是,每当呼伦道副都统校阅卡兵的时候,各级官员就临时抓人充数糊弄上官。这时候也就无所谓满八旗蒙八旗汉八旗了,反正是个人就行。
牛犊子就是个不在旗的汉人,他是从关内逃荒到了呼伦道的。当年,十几岁的牛犊子在草原上迷了路,差点被狼吃了。幸亏遇到了阿勒济,这才保住了小命儿。
牛犊子的爹娘早就死了,阿勒济因为年轻时吃喝嫖赌把身子弄坏了,是个没儿没女的破落老绝户。这爷俩算是同病相怜,于是阿勒济就认牛犊子做了义子。还让他顶了去年病死的老卡兵的缺儿,于是牛犊子就成了卡兵了。
成了卡兵之后的牛犊子能吃上饱饭了,所以那个子噌噌地长。每当看到牛犊子呼噜呼噜往嘴里塞饭的时候,阿勒济总会说:“你是饿死鬼托生的。”
牛犊子的饭不白吃。每年呼伦道副都统校阅卡伦官兵的时候,阿勒济都让牛犊子穿上新号衣,举着龙旗站在一帮歪瓜裂枣的前面。在几十个打旗儿的卡兵里面,顶数牛犊子最精神。因此,每年副都统给毕拉河卡伦的考评都是优异。
牛犊子不仅长得精神,而且拳脚利索,枪法也准。每次校阅的时候,牛犊子骑马打靶是副都统大人必看的项目。要不是因为牛犊子不会说话,副都统早就把他调到身边做了亲随了。
托牛犊子的福,毕拉河卡伦每年优异的考评多少能给阿勒济父子带来些好处。饷银赏钱自然比别的卡伦多,军服号坎儿也给的多,武器弹药,补给物资自然也比别的卡伦补充得快。别的不说,阿勒济和牛犊子腰间别着的是美国造的左轮手枪,肩上背着的是德国造的毛瑟快枪,这装备在所有卡伦里面算是拔尖儿的。
然而这都是表象。实际上毕拉河卡伦现在只剩阿勒济和牛犊子爷俩了。其他的五个卡兵死的死老的老,但在副都统大人手里的名册上,毕拉河卡伦的官兵还是三十二人,一个都不缺。毕拉河卡伦戍守的边境线依旧是那么长,需要巡视的界桩一个都没少。
原本三十二个人守卫的边境线,现在要靠两个人守卫,这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毕拉河卡伦现在只有一匹老马,阿勒济和牛犊子骑着老马走一天,也只能巡视一小段边境线,查看十几个界桩。
草原上不缺马,那为啥不养两匹好马呢?这是因为呀,给毕拉河卡伦的饷银赏钱、武器弹药、补给物资啥的,副都统大人那先截留了一半。然后一层层的雁过拔毛,最后发到毕拉河卡伦的也就能让阿勒济和牛犊子不冻死饿死。就这,阿勒济还得打点各路上司,哪里还有钱养两匹马呀。
为了不至于饿死冻死,阿勒济经常把武器弹药和省下的军需物资偷偷卖给商人,以至于现在毕拉河卡伦那东倒西歪的库房里,连一只耗子都看不见。当然,阿勒济和牛犊子身上的枪都是好枪,子弹也充足。毕竟这是保命的家伙,来不得半点马虎。
爷俩一前一后向北走了三里多地,找到了界桩原来所处的位置。这对一辈子守边的阿勒济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属于毕拉河卡伦管辖的所有界桩的分布地点,都印在阿勒济的脑子里。
牛犊子将界桩重新栽在原来的位置上,用阿勒济的话来说,这叫大鼻子可以不仁,但咱们大清国不能不义,咱不占别人的但也不能少了自己的。
阿勒济确定界桩没栽错地方之后把手里的酒壶扔给牛犊子,爷俩躺在草地上惬意的晒着太阳。
牛犊子喝了一口酒之后冲着阿勒济连比划带吵吵:“阿巴阿巴。”
阿勒济:“你问大鼻子为啥老是挪咱的界桩?还不是为了占咱的地盘儿。咸丰十年,英法联军进了北京城,烧了圆明园,吓得咸丰爷带着老婆孩儿逃到了避暑山庄。打那时候开始,咱大清就成了破鼓,不管是个啥玩意儿都敢过来捶咱们一下。东洋小鼻子占了咱的台湾,这大鼻子看了眼红,就把乌苏里江东边那一大片地方和海参崴给占了。就这他还不知足,又跑这来折腾来了。妈了个巴子的,大鼻子早就惦记着咱的地盘呢。康熙爷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来,现在是光绪爷当朝,这帮祸害胆儿大了,敢伸爪子了。”
牛犊子:“阿巴阿巴。”
阿勒济:“你问咸丰爷为啥不跟英法联军打。爹告诉你啊,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人家用的是枪炮,咱用的是大刀长矛,那肯定是干不过人家呀。等光绪爷登基之后,这不就整洋务了嘛,咱这不也用上快枪了。爹告诉你,现在咱大清也是有枪有炮还有舰队嘞。咱大清的北洋舰队在世界上都数得着,连东洋小鼻子都不敢跟咱叫板。所以呀,东洋小鼻子掉头欺负咱们的属国朝鲜去了,那光绪爷能答应吗?不能够哇!光绪爷就派了叶大帅和聂军门、左军门到朝鲜,叫他们和袁世凯一起跟东洋小鼻子死磕。叶大帅从陆上堵小鼻子,北洋舰队从海上卡口子,这回指定能把小鼻子整得服服帖帖的。等把小鼻子整服贴喽,光绪爷指定来收拾大鼻子。你就瞧着吧,肯定没错。”
牛犊子:“阿巴阿巴。”
阿勒济:“你说啥!你要跟大鼻子干?那可不行。都统大人说了,咱们不能先动手,咱是天朝上国,要有上国的风范。”
牛犊子:“阿巴?”
阿勒济:“你问啥叫天朝上国的风范啊。听都统大人说,这上国风范就是以理服人。就是人家抽你一嘴巴,你先别忙着抽回去,先弄明白自己究竟哪做的不对惹了人家,然后跟人家掰扯清楚,说白了就是能吵吵绝不动手。你说这不是犯贱嘛,要搁我这脾气,你抽我一嘴巴,我必须捅你一刀子,这才是爷们儿该干的事。唉,可惜咱这地界的大人们都不听光绪爷的。”
牛犊子:“阿巴?”
阿勒济:“听谁的?听一败家老娘们儿的呗。你说一帮大老爷们儿都听一个两截穿衣,蹲着撒尿的老娘们儿的,这特马还能有个好?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也不怪大鼻子总来咱眼皮子底下闹腾,谁叫咱怂来着!现在我就盼着朝鲜这一仗能打赢,只要打赢了这一仗,咱大清就是光绪爷真正说了算了。光绪爷,他可不怂!”
牛犊子:“阿巴阿巴。”
阿勒济:“爹知道你想上战场杀敌立功封妻荫子。儿呀,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就是鬼门关。进去的人海了去了,可是能出来的人却没几个。再说你是个半哑巴,话都说不明白咋带兵啊?老实搁这待着。等到明年,这卡官儿就是你的了。”
牛犊子:“阿巴巴?”
阿勒济:“你问我朝鲜那一仗啥时候赢啊。快啦,快啦。”
阿勒济并不知道,就在两天前,也就是1894年9月15日,日军分四路围攻平壤。在激战中,清军高州镇总兵左宝贵中炮牺牲。清军主帅叶志超于午后4点树白旗,下令全军撤退,日军趁机在清军的退路上设下埋伏。当天雨夜,撤退的清军中伏,阵亡2000余人,被俘500余人,平壤之战以清军大败而告终。
所以,阿勒济盼着打赢东洋小鼻子的愿望,已经有一半落空了。那年月消息传递的速度和马跑起来的速度一样,阿勒济还不知道他仰慕的叶大帅已经被小鼻子撵回了鸭绿江这边,想再打回去,比登天还难。
阿勒济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时针刚刚指向9点。此时,是公元1894年9月17日上午9点整。
二
1894年9月17日上午9点,鸭绿江口大东沟附近的黄海海面上,一只悬挂着龙旗的舰队排成两路纵队在海面上行驶。在舰队最前面,是一艘挂着帅旗体型巨大,犹如一座钢铁城堡的巨舰。
这艘排水量高达7000吨的巨舰,就是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在定远号身旁跟着一艘同级别的巨舰,那是定远号的姊妹舰,镇远号。
在定远号、镇远号之后,依次是经远号、来远号、致远号、靖远号、济远号、平远号。这就是当时号称亚洲第一舰队的大清北洋水师全部的主力战舰,国人自豪地称其为“北洋水师八大远。”
定远号巨大的舰首劈开海面掀起巨浪,一群群的海鸥追着定远号上下翻飞,北洋水师督丁汝昌手举望远镜站在舰桥上眺望远方。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丁汝昌放下望远镜回头看去。只见定远号管带刘步蟾拿着一封电报快步走来。
丁汝昌:“怎么了?”
刘步蟾:“丁军门,日军占了平壤,叶志超败了。”
丁汝昌:“命各舰管带前来议事。”
没用多久,各舰管带齐聚定远舰舰桥。就在丁汝昌和各舰管带议事的时候。一支悬挂着旭日旗,规模和北洋舰队旗鼓相当的舰队,正从西南方向缓缓逼近。
9点40分,日本联合舰队旗舰松岛号上,日本海军中将、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正在向各舰舰长训话。
伊东祐亨:“八年前,本官就任海军省第一局长兼海军大学校校长期间,曾经接待来访的清国舰队。本官在参观了定远舰后不得不承认,如果那时和清国开战,大日本海军没有胜利的可能。只有把定远和镇远两舰击沉,大日本海军才有取胜希望。八年过去了,我们有了联合舰队,有了和清国舰队一决高下的实力。大日本海军消灭北洋水师,称霸亚洲的机会就在眼前。陆军已经在平壤击败清军,现在该是我们海军杨威的时候了!”
“报告司令长官阁下,前方发现大团黑烟,疑似一支舰队。”
伊东祐亨:“不用疑似了,那就是北洋水师。我们的谍报人员早已将北洋水师返航路线和启航时间告知本官,本官早已料到能在这里遇见北洋舰队。我命令:按照预定作战计划执行,各舰悬挂美国国旗。”
各舰长一阵交头接耳,伊东祐亨继续说道:“本官预判,若彻底消灭北洋水师,我们至少要战沉两艘三景舰,两艘主力舰,其他各舰均会重伤。为减少联合舰队损失,本官采用疑兵之计,各舰要用最快的速度进入有效射程内。要集中火力,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将定远、镇远击沉!河原要一!”
吉野号舰长河原要一上前一步大声回答:“在!”
伊东祐亨:“你舰最快,命你率领高千穗、秋津洲、浪速三舰为第一游击舰队,首先接敌!”
河原要一:“嗨伊!”
伊东祐亨:“诸君。皇国兴废,在此一战。本官将与诸君,与联合舰队同生共死!大日本海军,板载!天皇陛下,板载!”
“板载!板载!板载!”
10点30分,北洋舰队。
“丁军门,西南方发现黑烟,可能是一支舰队!”
定远舰桅楼上的哨兵大声示警,丁汝昌和刘步蟾同时举起望远镜观察西南方向海面。
刘步蟾:“美国旗?”
丁汝昌:“美国在远东没有这么大的舰队,是日本的。”
刘步蟾:“这,这不符合国际法呀。”
丁汝昌:“命令各舰升火充弹。阵型改为横阵,定远居中,其余各舰左、右依次展开。各小队须协同行动,始终以舰首向敌。诸舰务于可能之范围内,随同旗舰运动之!”
波平浪静的黄海上黑烟滚滚浪花飞溅,两支舰队都在向着对方靠近,都想抢在对方之前进入己方舰炮的有效射程。
11点整,呼伦道边境界桩旁。
阿勒济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让人感觉懒洋洋的。阿勒济看看周围,那匹老马在悠闲地吃草,牛犊子还没睡醒。这小子不知道梦见了啥,睡着了还一个劲的傻乐,那杆八成新的毛瑟快枪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勒济:“嘿嘿,定是梦见娶媳妇了。话说这小子也到岁数了,赶明儿个就领他到娜仁花家里去,她家的琪琪格也该找人家了。琪琪格不嫌弃牛犊子是个半哑巴,就是娜仁花想要两头牛一匹马。她说她家就一个闺女,嫁出去成了别人家的人了,就没人管她了。我呸,那小寡妇儿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我也没少搂着她在草原上打滚儿。现在跟我说这个,当爷是好欺负的吗?把爷惹急了,就把你们母女全弄回来!哎呀,这样似乎也不错。两家合一家,圆圆满满,热热乎乎。挺好挺好,就这么办。哈哈,这下可省了不少喽。”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