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姨，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四十二岁那年离了婚，离婚时在北京的一家工厂打工。不幸右胳膊和脸部受了伤，经过剔骨换筋的痛后，至今右手臂还留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疤痕。胳膊再也伸不直，总是弯曲地垂着。所以平日里，五姨连拿筷子、端碗、吃饭，这种轻而易举的事儿都做不好，只能让左手学着干活了。一只塌陷的眼睛改变了她曾经的花容月貌，看东西时只能半睁半闭。圆圆的苹果脸上有了不协调的搭配，这给爱美的五姨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如此磨难和不幸，摧毁着五姨对生活的信心。在不堪的岁月里，她是多么地孤独无助啊！绝望、黑暗之中，生命之火却为她亮起了另一盏灯，让她意想不到地迎来了匪夷所思的爱情。
　　
　　 一
　　 “这个女人，天天晚上都坐在这儿，不会是想不开了吧？”这是路人常见常说的话。五姨并不理会，一张失望的脸上更显出无尽的憔悴。她只静静地望着天空，坐在河边儿的石凳上，无语和沉默碾压着内心的沧桑和沉痛：自己生的孩子前夫不给，总嫌弃我没材料。跟着他吃苦受累我从没说过二话，可还要时常动不动抬手打我。每次不是鼻青就是脸肿，见了亲人还要编瞎话说是自己不小心碰伤的。正经一天福也没有享过，活得不像个女人！
　　 五姨越想越伤心，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到河中，这么多天来，河里的水，恐怕有一半儿都是五姨的泪汇成的。
　　 正在伤心的当儿，天空中突然下起了雨，五姨却没有躲避的意思，依然纹丝不动地回忆着前半生所走过的路。
　　 “下雨了，快回吧，姐！”五姨以为是自己的弟弟来了。抬头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站在跟前。
　　 “姐，走吧，回去吧！有什么事儿回去再想。现在下雨了，可别淋感冒了。”小伙子关心道。
　　 “我，一个生死都无所谓的人，有什么可怕的？现在死了倒好！”五姨淡淡地回答。
　　 “姐，先不说这些了，你快回吧，啊？雨越下越大了，赶紧走吧。你要是不害怕，我送你回家吧？”小伙子真诚地问。
　　 也许真的是无所谓，五姨被一把伞遮在了下面，很快地回到了所租住的房屋。
　　 自那次后，小伙子经常来看五姨，怕她想不开。下班时，还总是顺便给五姨带些零食过来。因为五姨手不方便，常帮她洗衣服。晚上五姨再去河边儿时，身边便多了一个影子。
　　 渐渐地，小伙子和五姨由陌生变成了像姐弟一样亲密。五姨得知，原来他叫董君，今年都30岁了，还是个单身。因为年轻气盛与人打架，被行政拘留了几个月，出来后便没人愿意给他提亲，很惋惜地错过了花季。可小伙子却很乐观，笑呵呵地说：“姐，那有什么，说明我婚姻不透，还没有遇到对的那个人，不急。”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人们常说日久生情。生活中也真的是这样，在和董君相处的日子里，董君乐观、开朗和对生活的热情感染着王姨。五姨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流泪、哀叹，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二
　　 听五姨说，在工厂打工受伤后，她一直没有得到赔偿。董君急了，他找来了书，查阅了一系列资料，劳动法和法律条文翻了个遍，最终决定要帮助五姨讨个说法。可打赢这场官司还得找个律师帮助才最有保障。五姨不想打官司，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妇女，她认为打官司就是天大的事儿，不敢招惹。在董君的开导和鼓励下，五姨半信半疑地递上了诉状。
　　 打官司的日子可真不好受，不是提供受伤的人证、口供，就是开具医院的证明，搞得五姨焦头烂额，晕头转向。有好几次她都想放弃，但董君告诉五姨，在工作时受了伤，应该得到厂方的理赔。虽然有点儿麻烦，但这是合法的。不能半途而废，让那些没有良知的厂家逃避责任。通过数日不间断的奔波、忙碌，在材料一应俱全的情况下，五姨顺理成章地打赢了这场官司。最终厂方赔偿了五姨一部分资金。
　　 董君忙完了五姨打官司的事儿，便又安心地上起了班。对五姨的关照又一如既往。
　　 “小董”，连日来的交往和受董君的关照，五姨过意不去：“你拿住这钱做点儿生意吧，也给自己娶一个老婆。”
　　 “姐，我不会用你的钱，娶媳妇的事儿你别操心。我都不着急你是着急啥呢？你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董君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些天，如果没有你，我连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了。还又给你找了那么多麻烦。想想咱俩萍水相逢，你却对我像亲人一样照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五姨感激地说。“以前的丈夫总是说我很无用，做生意不会，生孩子不会生男孩儿，只会生女孩儿，所以没少挨他的打。为了生男孩儿，我们办了假离婚。后来我如他所愿，了了他的心愿，终于给他家添了田丁。但我的心却死了。来北京打工后我受了伤，不仅毁了容，还成了残疾，这更遭他的嫌弃。所以，我自由了，我们的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孩子他都要了，让我一个人流落他乡……”五姨的泪在声声诉怨中不断涌出。董君听了一边儿是气得咬牙切齿，一边儿是同情五姨不幸的生活遭遇。他轻轻地拥五姨入怀，擦着她凄凉而悲伤的泪，感受着五姨的痛。
　　 “姐，我能猜想你的生活状况，自此后，让我来照顾你，陪伴你。以后的人生路上，一切的风雨由我给你遮挡。遇上我，保护你便是我的责任！”董君请求道。
　　 “小董，你比我小十二岁，是个地道的北京人。你没有结过婚，年轻有前途，别在我身上浪费感情。你该找个和你相配的人。”
　　 “姐，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过去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更不会在乎你自认为难看的容貌。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像这样的好女人不应该受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这么多天来的相处，我清楚地看到你是一个没有心机、很简单的女人。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无论别人怎么看，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这也是我选择的权利！”董君坚定地说。
　　 “不，小董，我不会连累你。也不会答应你那样做。我是个扫把星，只会给你带来霉运、耽误你的大好青春。你别学傻！”五姨痛心地劝董君。其实在五姨的心里，不仅把董君看成了亲人，还被他的帮助和真诚所感动，且已爱上了他。说那话的时候，她眼里的泪打了几个滴溜没有掉下来，而嘴唇早被牙齿咬成了一条深深的印迹。“你把我的赔款拿去做个小生意吧！我看这一带的废品收购站，生意挺不错的。你开个试试，赔了也不要紧，只当学了经验。”
　　 在五姨的坚持下，董君张罗着小生意开了业。五姨也打打下手，天天眼睛里充满着笑。
　　
　　 三
　　 半年后，五姨带着董君隔州跨县地回到了河南老家，第一次与外婆和舅舅见面。
　　 “我都说了不中，真是让人笑掉大牙！”震耳欲聋的吼声，已证明了舅舅有多么地反对。
　　 “你都没有想想，你那边儿已有三个孩子了，即使你们已办了离婚证，但为了孩子也应该复婚，咋能再找一家儿呢？他比你小十二岁，一块儿出去时像一家人不像？别人不把鼻子捣歪了？你不嫌丢人，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外婆气急败坏道。
　　 “娘，我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遇到了一个对我好的人，也是上天对我的恩惠。”五姨感激地看着一直站在门外边等候发落的董君。她知道，从打算带着董君回来见家人时，绝不会顺利过关，碰壁是不可避免的。
　　 五姨对自己的做法不知悔改，反而固执己见，这让舅舅更是恼羞成怒。“滚，现在给我滚，哪儿远滚哪儿去，我可不跟着你这样的姐丢人！你们的年龄相差那么大，他比我还小两岁，看上你哪儿了？肯定是看见你手里有俩钱，想方设法儿骗你的！”他整个脸都是通红的，说话时，腮边的肉堆成了一个小圆鼓。舅舅胡乱抓起五姨和董君带回来的礼物，使劲往门外扔。扔完礼物不解气，又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万元见面礼摔出了门外。“哗哗”，粉红色的钞票洒满了一院子。
　　 此情此景，五姨不知所措。
　　 董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娘，弟弟，我虽然比姐小，但我是真心爱她的。在北京时，她所经历的苦，我都知道。像她这么一个柔弱而身体又受过伤的女人，需要人来保护。我们相处了半年多，半年多的时间里有了很深的了解。我也绝对不是骗她、哄她的钱，我是想让她好好地去生活，做她的依靠。她受了伤后，不能洗衣服、做饭也不方便，我会照顾她这一切，给她平安和快乐。或许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认为我是花言巧语，但时间可以作证，我一定不会辜负她。请你们相信我！”董君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舅舅和外婆听起来是浑身都不舒服，以致到后来，每当舅舅给亲戚们讲起董君是怎么说话的，还在调侃他，说他是阴阳怪调的娘娘腔。
　　 五姨边哭边重复着难过和伤心话。也许是她和董君的执着打动了外婆和舅舅的心，也许是外婆和舅舅想起了五姨以前的生活，让外婆和舅舅最终默许了五姨和董君的婚事。五姨和董君在家停了两天，便北上回京了。
　　
　　 四
　　 “小董，你真是块做生意的料。才几个月，就挣了二十多万呀。”五姨从心底里夸赞董君。
　　 “姐，以后不能叫你姐了，该改口叫老婆了。”董君油滑油滑着嘴说，“这不还是托你的福吗？你有旺夫运。再说，我不多挣点儿钱，怎么娶你呢？”他不害臊地直言。
　　 “小董，现在你有钱了，后悔还来得及，姐不能让你年轻小伙子娶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妇女。”五姨笑着说。
　　 “姐，经历了这么多，相处了这么久，你还在考验我吗？我若有二心，出门被车……”没等董君把话说完，五姨已捂住了他的嘴，泪水再次向下巴垂去。
　　 “好了，姐，不哭了，我对你的心不会变，日子里说实话吧！”董君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到春节的时候，带你回家见我的父母和哥嫂。”
　　 “这，”五姨迟疑了，心虚、害怕、紧张，各种感受都有，她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有我在，你还怕啥？”董君拍拍胸口说：“咱家的人可都是听我的，不信你走着瞧。”
　　
　　 五
　　 眨眼间，春节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踏着幸福的脚步走到了各家各户的门前。
　　 董君带着五姨走进了一家老式的四合院。
　　 “君儿，你回来了，这么长时间没进家门，你又去哪儿撒野了？”母亲一边唠叨，一边心疼地拉着董君的手。
　　 “妈，逢年回来办喜事，不是喜上加喜吗？”董君得意地笑道，“我带着您的儿媳妇回来了。”说着，董君拉起五姨的手走到母亲跟前介绍。
　　 “儿媳妇？”看着眼前又老又丑的女人，董君的母亲可笑地说：“君儿，现在是过年，可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
　　 “妈，是真的，这么大的事儿，我会给您开玩笑吗？”
　　 母亲激动的声音带着颤抖，“一眼都能看出她比你年龄大的多，能当你妈了！你赶紧别给老子提这事儿了，当笑话说说还可以！”
　　 “妈，我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拿婚姻当儿戏？我是认真的！”董君庄重地声明。
　　 母亲愣住了，脸色立马像复杂的天空，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黑地翻滚着。她怒斥道：“小董，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告诉你，这个家以后你就别进了！”说完，甩门而出。
　　 董君不再辩论，也不再解释，拉着一直站在一边尴尬的五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母亲为他准备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还在碗里冒着烟儿。只是，那味道越来越淡，淹没在了渐行渐远的鞭炮声里。
　　 五姨一路淌着泪，一言不发地被董君牵着手，到了他们的废品收购站。董君笑着说：“老婆，咱们就在这儿过年吧，这才是咱俩的家。”望着堆满了一院子的废铁废纸，五姨却伤心地哭了起来。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就是爱，是董君和她的归宿呀！
　　
　　 六
　　 春风很守时地拨去了冬天的寒雾，铺满了一地的温暖，让花香挂满枝头。
　　 董君和五姨要结婚了，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鞭炮的齐鸣，没有司仪和礼花，没有红地毯和婚纱，没有彩车和红包，没有婚房和家电，也没有酒肉和坐宾。只有他们俩手里拿着的、印着红双喜的结婚证。他们俩手牵手，走进了酒店的包间。今夜，为自己祝福，为爱相守，为婚姻干杯，为人生的相约，担起更多的责任！
　　 那一晚，从不会喝酒的五姨喝红了脸，外号“小醉仙”的董君喝空了一个又一个酒瓶。直到零晨一点多，他们手拉手，一摇一晃地回到了他们的新房——废品收购站。
　　
　　 七
　　 五姨开始愁眉不展、闷闷不乐起来。日子如流星一样地去着。将近一年了，自己仍没有怀孕。心里的结一直打在了脸上，成了一道道忧伤的绳索。
　　 董君一眼便读出了五姨的心事，宽慰地笑道：“我的老婆大人，你又没事儿在找事儿吗？不给自己找个小麻烦，心里快活不起来，是不是？”
　　 “是啊，我们的婚姻本来就不受人欢迎，再加上我的肚子至今没有动静，你说不更遭人讨厌吗？”五姨焦虑道。
　　 “现在多少年轻人都想过丁克家庭，你知道吗？两个人多轻松自在了，非得给自己添累赘不可？”董君一边儿为前来卖废品的人称重量，一边儿挑着眉头对五姨说。让那人听了，也跟着乐起来。
　　 董君知道，五姨之前已生过好几个孩子。农村条件差，营养跟不上，加上五姨在平日生活里受到的虐待，使五姨的身体不能再受一点儿的折腾。后来五姨身体又受了伤，动过大手术，一丝也不敢含糊。他心疼可怜的五姨。
　　 可女人毕竟是女人，五姨不消停了。她背着董君到处偷偷地为自己不孕的事儿寻医问方，吃药打针，默默地承受着折磨。董君知道后和五姨闹了别扭，最终，他不愿再看到五姨整日为怀孩子的事儿闹得不开心，还是陪着五姨去了北京最好的医院看起了病。
　　 功夫不负有心人，也许是五姨的诚心和一片苦心感动了上天，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怀上了孕。在快生产的时候，五姨再次挨了刀，做了剖腹产手术，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而这一年，五姨已过了四十五岁。对于高龄产妇来说，生命岌岌可危。五姨坐月子的日子里，董君每每看到五姨因伤口疼痛而脸色发白时，泣不成声。他时时刻刻伴在五姨的身边，细心地伺候着，照料着，安慰着。五姨的笑容像四月里最灿烂的花，开在了产房里。
　　
　　 八
　　 “爆竹声声除旧岁，梅花点点报新春”，年味又浓了起来。欢蹦乱跳的孩子们，在笑声中迎来春节的到来，日子是那么的甜。
　　 一双虎头虎脑的儿女，在星辰和雨露中渐渐地长大。豆芽般的皮肤娇嫩欲滴，谁见了谁爱。董君的父母跑到废品收购站来接自己的孙子孙女回家过年，他们站在董君面前憨憨地笑着。五姨见状赶忙亲热而甜甜地叫了“爸妈”，催着董君收拾行礼和父母一起回家团聚。
　　 外婆和舅舅也打来了电话，祝福五姨和董君新年快乐。还说，过罢年也要来北京跟着董君做生意。
　　 那一年的春节，红烧肉多做了几碗，“小醉仙”的酒瓶再次空了一个又一个，屋里充满了不曾有的新年的香味，院里的红灯笼一直亮到了第二天。
　　
　　 九
　　 一转眼，五姨和董君生下的双胞胎已5岁半了，活泼可爱的孩子给他们的爱情注入了更大的活力。尽管五姨手不灵便，加上年龄的增长，照顾孩子整日让她精疲力尽，但有一个疼她、爱她的董君，她们的日子累并幸福着。董君不失浪漫情调，天天再忙也要抽空为五姨梳好头发，时不时地带五姨出去赏花看景。
　　 外婆和舅舅也到了北京，舅舅开始跟着董君学做起了生意，也开了个废品收购站。从经常聚餐吃饭、歌厅K歌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生意有多火，日子有多香。董君和舅舅商定，今年一定在北京买房子，买个对门，一喊就能听见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