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长在一座山的顶上。
　　 我在这里亚热带气候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慢慢成长起来，很多很多年了。在我还非常幼小的时候，周围的小草和帮我遮挡炎阳免受炙烤，冰霜袭来时邻居们洒下树叶让我感到温暖，周围邻居让我的生活不孤单。我看着小草们一次次生机勃勃地生长起来，又一次次在霜风中枯萎下去。我的个子在不断长高，身躯在不断地变得粗壮。我在时光的流逝中增加着自己的年轮。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记不起我的年龄。只记得春天来时我们开出颜色不同形状各异满树繁花，蜜蜂蝴蝶围绕着我们歌唱跳舞；夏天来时我和周围的前辈粗大的身躯支撑着庞大的树冠，在烈日下洒下一地阴凉；秋天来时我们拿出新装，或深或浅，或绿、或黄、或红，在时光穿梭中慢慢变换；在冬天，我们收拾行装，在为来年的新芽积累力量。在这当中，我们为开花而骄傲，为结果而快乐，更为活着而幸福。在我们的庇佑下，一些种子在这四季的轮回中慢慢发芽成长，或高或矮，借助着我们的阴凉，在透过高大树冠洒落下的阳光雨露的滋养下茁壮成长。我们的根紧紧抓住石头泥土，使它们即便是在暴雨的冲刷下也不能轻易向山下游荡。在我们的帮助下，泥土让雨水充满身体，一些供给我们的需要，一些变成水蒸气还给了自然，还有一些从山脚渗出汇成小溪，流到山外村里农家的院里，村外的田里，使庄稼能够很好地生长。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生活着，枝条尽情地呼吸着带着清香的空气，日头升起我们享受阳光，风雨来临我们低声吟唱，在这自然间展示着我们生命的力量。这一切都已经很熟悉了，包括脚下的那些小草，我知道他们何时生，何时长。也包括周围的那些同伴，他们的新枝何时发芽，叶子何时落下。好多年前，我们还看到一些孩子，他们来到我们中间游戏，也听到他们感叹“这些树好大呀”、“这些树好漂亮”！他们是来春游的孩子，他们快乐地来，用我们给他们准备的鲜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跳跃着、欢笑着，像一个个林间的精灵，打破了我们的寂寞，让我们也很快乐。他们一群群地来，又一群群地离去。可最近的这几年，他们一个都没来，我们都有些失落。花开了又谢了，偶尔有几个放牛的人，坐在我们脚下打个盹，遇到同伴闲聊几句，又远去了，留下我和我的那些前辈后辈，还有那些飞来又飞去的鸟儿，在阳光下、在雨露中自由生长。我以为，我会这么慢慢地生长着，自然终老。
　　 然而，噩运袭来了。
　　 那天的天气很晴朗，已经很久没有下雨，枝上的花匆忙谢去，青色的果子刚刚形成。我正百无聊赖，与在我肩上安家的一鸟儿一家闲话时光的伦回。一个前辈惊呼，“烟！烟啊！”我们都举目望去，远远的，一缕轻烟升起，淡淡的，似乎是天上的云。“唉，没什么，人们在做晚饭了”后辈们赖洋洋地聊着。然而，不幸的是，烟越来越浓了，由似乎透明的颜色变成了蓝色，再变成了白色，最后成了黑色，滚滚升起。在那烟的下方，有一抹红色，我发现，那是一个火球。
　　 我们忧心地看着那火球越滚越大，到月亮升起时，那里竟然成了火海。喧嚣声在山脚响起，汽车的声音、人们奔跑的声音，越来越响，各方的人往那火海冲去。“睡吧，还远着呢，人们在救火，来不到这儿的！”鸟儿告诉我，我也这样安慰自己。风似乎大了些，我们听不到火那边的声音，只能看见窜起的火焰映红了天空，火在向四周蔓延。
　　 第二天天亮时，依然浓烟滚滚，风吹着烟向我们袭来，远处的鸟儿惊慌飞来，大声呼唤着同伴，在我们的肩头歇息一会后，又向我们身后飞去。居住在山那边的动物们也跑进了我们的领地，与我的邻居们商量一阵后也向身后退去。已经能隐约听见灭火弹爆炸的声音，也能听见人们急切的呼叫。山下，车流、人流依然，他们在搬运着那救我们命的水。对面的山阻挡了人们的前进，但他们还是扛着水奋力攀了上去。我看见一个老年人在山路上蹒跚着脚步，肩上的水桶沉沉地压着他瘦瘦的身躯，但他仍一步步往上走。还有一些年轻人，汗水湿了他们的衣服，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负重登山，一定很痛苦。看烟升起的地方，火已经烧到了不远处。
　　 这一天，太阳竟然没有出来，天阴沉沉的，再加上弥漫着的浓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风越吹越急，火焰被风吹着四处乱窜。“下雨吧，下雨吧”，前辈们挥舞着枝条向着天空呼喊，后辈们摇晃着身躯，他们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我看到，死亡在向我们走来。在我们肩上安家的鸟儿们已经离去，死亡让人害怕，但眼看着死亡来临却无能为力，这是别样的痛苦。
　　 当夜色再次来临，火光已经来到与我们相邻的那座山上。人多了起来，风似乎小了一些，各种声音混在一起，我已经能感受到火的温度。在山脚，人们开动了电锯，据倒了一些同伴的身躯。他们在那里开出了一道沟，清理了树下干枯的树叶，他们希望用这一道沟来阻挡住迎面而来的大火，让我们的生命得以保存，让这里明年还有花开花落，还有小动物的奔跑，还有鸟儿们的歌唱。更多疲惫的身躯扛着水桶送来了水和灭火的东西，人们站在那道沟旁严阵以待，我们似乎有了一些生的希望。我的心因紧张而颤抖，除了死亡的恐惧，还有为他们的担心。站在那里的身躯，也是在大火里脆弱的生命。
　　 火焰在人们的阻挡下慢慢向山下靠近，风小了一些，火也似乎疲倦了，漫延的速度慢了一些。火势虽然弱了些，但依然在向前推进，不到半夜，竟然逼进了人们开出的那道沟。火在沟的那一面徘徊着，同伴们一个个被烧焦的身躯倒地，震得火星四溅。火焰渐渐低了下去，灭火弹的爆炸声再次响起，人们想把火的领地收回一些。然而，瞬间狂风四起，那些火星随着狂风向沟这边飞来，让守在沟边的人们猝不及防。那些落下的星星之火有的熄灭了，有的却燃了起来，人们用树枝、用可用的东西抽打着那些刚起来的火焰，却是来不及了。更多星星点点的火光飞了过来，林间开始烟雾弥漫。在风的作用下，那些星星之火迅速烧了起来，快速连成了一片，人们只得撤离开去。
　　 大火迅速向我们扑来，我们的叶子在高温下失去了水份，遇火即燃。我还没有从恐惧中回过神来，耳边只有同伴们痛苦的呻吟和哭泣。我们的叶子燃起来了，脚下的小草和枯枝也烧起来了，我站在火海中，孤立无援。火包围了我，从我的脚下，从我的头上，向我发动了攻击，我却无力反抗，任凭它们烧焦我的每一寸肌肤，把我一层层剥离。脚下的草木已经成为灰烬，年轻的后辈们在大火中一个个倒了下去，只有那些前辈们还在那里，虽然没了枝条，但依然挺立。我知道，我们终归是要死去的。
　　 痛苦让我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我再看到周围的时候，已经下过了一场小雨。四周全是黑色，没有任何声音，连风声也没有，一片寂静。太阳照了下来，我看见我黑色的身躯，和我的前辈们一起悲哀的立着。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再也发不出新芽，长不出新枝，我的身躯已经烧成了木碳。周围的前辈们和我一样，大火烧焦了我们脚下的土地，也烧伤了我们埋在泥土下面的根系。长年储存的水分让我们还保留了紧紧附在根上的这一点点残识，能再看一看已经死亡的自己。
　　 大火已经熄灭，地下有层厚厚的草木灰，但因下过了一场小雨，风拂过，灰却没有起来。大火经过的这一大片黑色在群山中像一只睁着的眼睛，幽怨地看向天空。一个中年人孤独地站在我的面前，眼光长时间凝望着我的那些前辈黑色的身躯，很长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动一动。他是多年前曾在我们身边做游戏的孩子中的一个，也是挥汗如雨与大火搏斗的人群中的一员。太阳西移，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用双手轻拂我的身躯，我已经没有丝毫感觉，只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含着的泪水，流给我们逝去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