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含泪的惩罚(散文)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父母和三哥在生产队里务农。由于经常入不敷出,因此母亲把一分钱看得比磨盘还大,除了生活必需品和孩子的学杂费,其它可买可不买的就坚决不买。
然而,无论家境再艰难,母亲总会在每月开支里留出买煤油的钱。父亲说过,其它的都可以省,但煤油不能省!这会影响孩子们晚上做作业。
有一天午后,母亲发现玻璃瓶里的煤油不多了,就数出肆角肆分钱,对父亲说:“孩子都上学去了,要不你去打点煤油来?”父亲正在院子前的菜地里修补被鸡钻坏的芦苇篱笆,就顺口对母亲说:“你先把钱放在饭桌上,我等会去。”
于是,母亲用一只破茶盅,把肆角肆分钱压在饭桌上。过了会,生产队里开工的哨子响起,父母亲放下手里的活,一起出工去了。
到傍晚收工回家,母亲发现玻璃瓶里煤油没见多,但饭桌上的钱不见了,就劈头责问父亲:“你个老烟枪,竟敢黑了儿女们的煤油钱买烟抽!”
正蹲在院子里收拾农具的父亲被母亲责骂得一头雾水,负气反问:“黑啥钱了?我一天抽一包蹩脚烟,你还不让了?不让我抽可以,你拿根绳子勒死我拉倒。”
母亲知道大家都劳累了一天,肝火有点旺,不想做无谓争吵,只是问父亲:“你打的煤油呢?”
父亲一拍脑袋,说:“你不提这事,我都忘了。钱呢?你收起来啦?”
母亲急了:“我走之前还看了眼茶盅下压的钱。你真没拿?”
前几年我家遭过几次贼,因此父母亲怀疑这笔钱大概又被哪个贼偷走了,只能彼此埋怨,自认倒霉。
家里正乱着,我却发现六岁的弟弟正从东边的公路上,一蹦一跳地向家走来。只见他左手拿着什么东西,不停地往嘴里塞。右手时不时拍打着类似弹跳的东西。当他走下公路,折进到我家的土路上,我终于看清了,他左手拿着一支硕大的芭蕉糖,不时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舔着。右手里抱着一只簇新的花皮球!
我小时候上学,每次穿过热闹的镇区,总被百货店里的各式糖果所吸引。尤其是竹签上插一块圆饼似的棒棒糖(因形似蒲扇而被我们称作芭蕉糖,)梦中不知骗了我多少口水。更何况,尽管我对摆在玻璃柜台里各种洋气玩具垂涎三尺,却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拥有一只花皮球。因为家里的经济条件不许可我怀有这种奢望。
眼见弟弟有滋有味地舔着芭蕉糖,屁颠屁颠地玩着花皮球,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一个挂着鼻涕泡的小屁孩,对家做过什么贡献,竟然吃着糖玩花皮球?他的钱哪来的?
突然,我一拍脑袋,脑洞立即大开,飞奔进屋,对父母亲说:“我知道钱的去向了。阿爸,姆妈,你俩出来看看就晓得了。”
父母亲将信将疑地出门,正好看见弟弟连吃带玩,一脸幸福地走进院子。我幸灾乐祸地看着弟弟,心下今天这顿打,他是逃不脱了。然而看他乐滋滋的样子,我不禁有点怜悯他。以他六岁的智商,哪知道一场暴风雨正要降临到他头上呢?
弟弟看到父母亲都在院子里,以为在迎接他呢,就抽出嘴里的芭蕉糖,甜甜地叫了声:“阿爸,姆妈,我回来了。”
母亲的脸阴得可怕,逼近了弟弟,冷冷地问:“芭蕉糖哪来的?”
弟弟举起芭蕉糖,塞嘴里“吱”地舔了一下,不无炫耀地回答:“阿姐给买的。”
“那个花皮球呢?”
“也是阿姐给我买的。阿姐真好。”
“她哪来的钱?”
“阿姐让我从饭桌上拿钱。我拿了,全给了她。”
母亲的声音都变了:“于是你俩一起到镇上把钱花了?”
“姆妈,这皮球太好玩了,我俩一路拍回来的。”
“还买了啥?”
我从母亲尖锐的语气里能清晰地辨别出愤怒。可弟弟还是没察觉,又舔了口芭蕉糖,爽快地回答:“都买了糖。阿姐往自己口袋里塞了好多水果糖,把最大的芭蕉糖给了我。姆妈,你舔一口,甜死人了……”
话音未落,红了眼的父亲伸出右手,一把揪住弟弟的左耳,拎到家里,左手一翻,“啪”地一个大耳刮子,就把弟弟打翻在地。
村里的长辈们常常因为生计艰难、辛苦劳作而迁怒孩子,动不动就拿孩子当出气筒,小题大做,揪住了打一顿。而我的父亲生性善良,轻易不打孩子。碰上孩子犯了点小错,也不借题发挥,一般以教育为主。但如果我们不小心打破了碗盘盆勺,父亲会及时在我们的后脑勺上敲一个很重的毛栗子,好让我们长记性,今后不再毛手毛脚打烂瓷器。因为,打碎了这些东西,还得花钱去买。
父亲的大巴掌把弟弟打蒙了,于是他就势侧躺在地上,左手紧紧拽着芭蕉糖,看了一眼正在跳开的花皮球,正想伸手去捞回来,看到父亲恶狠狠地盯着他,赶紧缩回手。
刚被母亲冤枉过的父亲,这下得理不饶人,对母亲发飙了:“你看你生了个好儿子。这么小就知道偷拿自家的钱,乱花。”
母亲反击道:“这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如果不是那给丫头片子教唆,他咋知道偷钱?偷了钱也不会花呀。对了,这丫头呢?”
一向爱女心切的父亲也突然想到了这个关键问题,他瞪着弟弟问:“你阿姐呢?”
弟弟捂着稍微有点发烫的右脸,哭哭啼啼地回答:“阿姐,经过叔叔家茅厕,说,她要撒尿,让我先回来。她等一会就回来。”
听了弟弟的回答,我不禁掩嘴作葫芦笑。一个六岁的小屁孩,哪玩得过已经上小学两年级的妹妹呢?让他偷钱他就偷,偷到了交给她,让她过一把花钱的瘾。该吃的吃了该玩的也玩了。她完全知道乱花这笔钱的严重后果,于是找了个借口,让弟弟舔着芭蕉糖抱着花皮球先回家,进行火力侦察。如果父母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她前后脚就回家。如果父母不原谅,那么先挨打的就是弟弟了,她可以一转身就逃出去。这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战术,用得倒是挺娴熟。只是坑了六岁的弟弟,好比她偷了驴,却让他去拔橛子。
打完了弟弟,听说妹妹还拉在后面没回家,父亲就急了,对母亲说:“天都快黑了,我得去接女儿。”
母亲余怒未消地说:“呵,心疼你的宝贝女儿了?今天这烂摊子你咋处理?”
父亲两手一摊:“糖都吃了,皮球也玩过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咋处理?再把女儿打一顿就能把钱追回来?算了吧。要不我三天不抽烟,把这钱省回来。”
“拉倒吧,你能三天不抽烟?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丫头人小鬼大,你别拦着,我非给她点教训不可!”
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站在门口,隐约发现院子角落里有人,怀疑是妹妹。走到院子里看,果然是妹妹!只见她站在屋檐下,忐忑不安地紧贴着砖墙,正探头探脑地偷听屋内的对话。我于心不忍,就轻声对妹妹说:“阿爸正要接你呢,快进屋吧。”
母亲听说妹妹回来了,就瞪着父亲,压低了嗓子,说:“你别吭声!你要包庇女儿,我真就停你三天烟!”
父亲果然没吭声,却回身朝还躺在地上的弟弟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弟弟立即领会了,左手拽着芭蕉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身,趁着父亲一闪身,像条泥鳅,从母亲腋下钻出,一跳跳到院子里,朝妹妹直扑过去,喊道:“阿姐,你快逃吧。我刚挨过一顿打呢。姆妈说了,抓到你打得更狠!”
早就成了惊弓之鸟的妹妹一听到弟弟发出如此吓人的警报,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扭身就逃出院子,直往公路上飞奔。弟弟也拼命挪动着两条小腿,紧跟在妹妹屁股后头逃亡。
三哥和我看到妹妹弟弟反应如此敏捷,逃得如此狼狈,直笑得拍手跺脚。
但他俩逃了一会,没看到母亲追出来,就在二十来米外站着。父亲喊他俩回家,他俩不为所动。只要看到母亲走到院子里,他俩立即后撤几米,以保证足够的安全距离。母亲进屋了,他俩再挪回原来的地方,站着。
夜色越来越浓,父亲沉不住气了,给母亲找台阶下:“其实呢,今天这事,我吧也有责任。如果我中午及时把煤油打回来,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孩子们小,这么晚了还站公路上,万一撞着啥了,还不是你我兜着?你发个话,让他俩回来吧,孩子们早都饿了,该吃晚饭了。要不,明天起我少抽几支烟,尽量把这损失补回来。你看好不好?”
母亲叹了口气,站到院子里,对着公路上喊:“丫头,你快领你弟弟一起回家吃饭吧。我保证不打你们了。只是今后不许再乱花钱了。啊?”
暮色中,妹妹在前,弟弟在后,缩头缩脑地走下公路,磨磨蹭蹭地挨进屋,忐忑不安地坐在饭桌旁。这时,母亲早把盛好的饭碗推到他俩面前,轻轻地说:“吃吧。吃完了好做家庭作业。
可妹妹没有立即端碗,却在她的书包里挖了一会,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满含歉意地放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眼睛立即湿润了。
原来妹妹一颗糖也没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