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茶趣(散文)
中国被誉为茶的故乡。在苏州,茶文化起始于西汉,盛于唐宋,逐渐浸润至寻常百姓家。
小时候,爷爷常常领着我去附近的茶馆吃茶、听评弹。馆里大都是像爷爷辈的老人和一些熟悉的街坊。修鞋的、摆水果摊的、做馒头包子的、退休的……三教九流,挤挤挨挨,招呼声此起彼落。
大人们随意落坐,泡一壶茶,闲聊起家常里短。开场了,说书先生从后面撩起幕布款款上台,一声惊堂木响起,茶馆里除了吃茶的嘶嘶声,便是说书先生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的评弹小调声。偶尔,入迷的爷爷会轻呼一声,好。我嚼着满嘴的茴香豆,也跟着喊,好。其实,孩时的我根本不懂评弹,只知说书先生(说书先生有男有女,但女的也称先生)的旗袍好看,琵琶好玩,点心好吃而已。
印象里儿时的茶馆,孕育了苏州独特的茶文化。它朴实,接地气、人气与茶的灵气,且以不动声色的光阴传承着茶的精粹。当一片茶叶落入水中,邂逅水的温度,便演绎了百姓家的一杯烟火。
江南人家,茶是一种待客之道。走亲访友,主人必先倒上一杯香茶。茶不可太满,十分容量七分茶,三分是留人情面。太满如是“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寓意做人得谦而不露,如茶般沉稳、内敛。
茶香袅袅中,主、客未语心已暖。倘若无茶,心里多少生些怠慢之感。苏州人爱喝茶,方言叫吃茶。茶是用来喝或品的,怎么吃,想来这也是苏州方言的一种地方特色吧。
父亲也爱吃茶,但他舍不得买茶杯,就把原本装着干果透明的玻璃瓶子,仔细地刷洗干净。烧好开水,大拇指和食指伸进茶叶罐,捏一撮茶叶放进瓶子,感觉多了,又捏几片出来,再把开水慢慢倒入,砰的一声瓶子爆了。父亲一脸懊恼地看着满地的玻璃渣和茶叶叹气。第二次,父亲不再用滚烫的开水泡茶,大概都在70~80℃水温,瓶子自然不爆了。碧绿的芽叶却倔强地浮在水面,父亲鼓着腮帮子对着瓶子吹气,半天下沉,然茶味却失了真。父亲念叨着,得去买个茶杯才好。
后来,父亲买了一只有内胆的双层玻璃茶杯,擦得锃亮。我捧着茶杯颠来倒去地看,搞不懂隔层里怎就没水呢?父亲则提心吊胆地看着,呲牙咧嘴,下意识地伸出手接,怕我摔了、磕了。母亲说,这茶杯比老婆孩子还宝贝,莲儿,摔了。说完还给我示范个摔的动作,父亲只是呵呵地笑。父亲喝茶并不讲究品种,也无所谓红茶、绿茶、白茶。但茶叶不能太次,也不会太高档。父亲说,太次的茶叶只能解渴,差不多就行,给“日脚”(日子)加点味道就好。
常见父亲一个人独坐吃茶时,忽而微笑,忽又一脸凝重,时又起身挥笔撅字,时又哼几句老掉牙的歌词……我想,父亲的茶水里,一定封存着岁月深处的往事,那涩后回甘的味道,恰似流年里最温暖的底蕴。
印象里从不见父亲大口吃茶,即使外出游玩,走得口干舌燥,也断不像我把一瓶矿泉水喝得咕噜咕噜冒泡。父亲只喝自带的茶,矿泉水、饮料、奶茶一类如同与父亲隔了一个世纪。
父亲吃茶,吃的随意、率性。不分场合、不管时间,不为口渴,是个十足的茶迷,简直是无茶不欢。看电视,走路、坐车、开会、上课……想吃就从口袋掏出茶杯,轻轻旋开盖子,深情地瞄一眼杯口,缓缓将杯子送到唇边,微微眯眼,呷一口,眉眼舒展。再一口,抿唇,舌尖伸出微翘,嘴角上扬,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幽幽的叹息声。仿佛世上最快乐的事就是吃上一口茶。
母亲也学着父亲一声叹息,半是调侃、半是羡慕地说父亲是个有情趣的人。
父亲吃茶时的样子如同正品尝着一桌山珍海味,诱得我哇哇直叫。猜想父亲的茶杯里一定藏了什么稀罕物。我夺过杯子对准嘴巴学着父亲的样子呷几口,些许微涩,稍顷又洇出淡淡的清香。咦,不就是茶吗,没啥特别。我咂巴着嘴,仰脖咕嘟几大口,依然是茶味。干脆把手指伸进茶杯,却抠出几片暗绿色的茶叶,偏又不死心,索性把杯子扣地上一探究竟,除了茶叶还是茶叶,傻了眼。父亲哈哈大笑,说我这馋样,将来怎嫁得出去哟。
父亲的话让我信以为真,生怕长大了嫁不出去,无遮无掩的馋样为此收敛了许多。只是偶尔,我依然会去吃父亲杯子里的茶。有时,父亲会故意左躲右闪地把杯子举得高高,逗得我跳脚才呵呵笑着给我。
莲花盛放时,父亲答应为我画一幅荷虾图。画一会吃一口茶,端详一会再吃口茶。急性子的我偷偷把茶杯拿走换了砚台。父亲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杯子,摸起砚台当茶杯,一口吃下去,噗地喷了出来,即将完工的画作成了废纸。我一看不妙,怕父亲责骂,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春去春来,我听到万物快乐地拔节声,那个任性的女孩在父母眼里变得善解人意。
参加工作后,我给父亲买了一只茶杯,那是我半个月的工资,价格当然瞒着父亲。红色外壳,只想着颜色是父亲喜爱的。父亲很开心,说中国红是正宗的国色,红色寓意吉祥、喜庆。父亲捧着茶杯,看着我笑,眼里却起了一层湿气。
记忆中父亲也曾换了不少茶杯,但多是因其不再保温。他不在乎贵贱,只是任何东西伴久了,都会有感情。父亲本就是个怀旧的人,喜欢老物件,仿佛盛年时所有的故事都在里面收藏着。
结婚后,我如父亲般爱吃茶。冰箱里储存着西山亲戚赠送的碧螺春茶,都是清明之前采摘的芽叶,尤为珍贵,苏州东山、西山盛产全国有名的碧螺春。我常给父亲带些,有时直接去店里买些上好的茶叶让他品尝,并教父亲怎么辩别茶叶好次。父亲却不以为然,说吃茶无需多好的茶叶,但一定要先有心境再吃茶。茶叶摄取天地精华,茶可洗尽繁芜杂陈的世事,滤去人心浮躁。父亲又道,茶杯泡久了,得茶叶灵性,若不放茶叶,倒入白开水,茶杯里也会茶香氤氲。
我懂父亲话中的教诲。茶经春秋熬煮,依旧碧绿醇郁。茶有性格,有品德,也有风骨。父亲的一生,历经风雨、磨难,早已洞悉人生无常与生命的意义,了悟一杯清茶里的山水乾坤,因而吃的云淡风轻,从容自在。而我,依然达不到父亲吃茶时的境界,或许还是因了年龄于未经世事的雕琢吧。
去年深秋,我在无锡惠山古镇游玩时,误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口很窄,迎面是一家原色木结构的茶馆,二楼一排老式木窗向外开着,窗角上挂着一鸟笼,却无声息,墙上青藤如瀑。上楼,走在木楼梯上,闻得父亲茶杯里熟悉的清香。我不敢用力,怕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踩疼了老时光里的气息。多久,我的梦里始终洄溯着那声音。
如今,我也为人妻、为人母,闲暇时也吃茶,只是与父亲吃茶有些区别。我讲究吃季节茶,红、绿、白茶配不同材质的茶杯。我在意氛围、情调与心境。一套茶具,一壶好茶,一本书,一窗绿。轻尝甘苦,静静享受一个人的清欢,悉守一份沉淀与绽放。就像走进爷爷与父亲的内心世界,也逐渐懂得他们一生爱茶的执着。
退休后的父亲,吃茶似乎更上了瘾,以前是杯不离手,现在几乎杯不离口了。这让母亲与我生了些担忧,怕吃茶过量会增加肾脏负担。我与母亲反复规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父亲连连答应,转头依然我行我素。特别睡前,父亲必喝一杯,且茶叶越放越多,苦涩盖过浓香,美其名曰为忆苦思甜茶。尤为不解的是,父亲喝完,五分钟内便起呼噜声。一波一波,不急不缓,真有点像风吹麦浪的感觉。
如今父亲记忆越来越差,许多事情转身即忘。但唯有吃茶一事,包括茶叶放在哪里,绝不会忘记。他依然每天杯不离手,随心随意吃着他爱吃的茶,然后满足地发出长长、幽幽的叹息声。我与母亲不再规劝,我们知道,吃茶不单是父亲的一种习惯,更是一种享受,一种对生活的知足与热爱。
时代发展,生活安逸,以茶思源、以茶待客、以茶致富。茶自然地融入寻常百姓生活之中,不着世态点缀于生活。
很多时候,看着父亲一杯茶、一份报纸靠坐在阳台藤椅上的样子,心里莫名的踏实。阳光抚着他的白发,慈悲且安宁。光阴刹那,此刻,亦变得有情有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