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昙花:夜的第二流星(散文)
一
我琢磨昙花是从许慎的《说文解字》对“昙”字的解释开始的。
云布也。从日,云。会意,徒合切。这是许慎的解释。日光在云朵之上,行云蔽日。云是花,是一朵昙,有一种花若云,总在暗夜里静悄开放,薄暮是昙的面纱,花容一闪,瓣儿打开,只给夜写上花的诗,多少人难得一见,于是这种花得名“昙”。我想,仓颉造字,是否一开始就受到一种后来称之为“昙”的花的启发?在黑白之间曝光,于朦胧里俏出,她属于修夜的幽灵,是偷醉于夜吟的仙朵,最难让人间一睹真芳容。
唯其短才招惹关注的目光?是啊,她是生命的夭折,总让人垂怜垂泪。
睁开文学的眼睛,以最朦胧的诗意关注昙花,唱和昙花的《诗经》是这样形容这位月下美人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你看,月儿似乎只为昙花照,其皎其皓,专属一花,别的花已经夜寐,唯昙花钟情于月。很多诗经研究者以为写一轮月的倩影之美,其实,全诗是以柔美的月光为底色,将一位淑女的影子绣织于月色之下,这位淑女不是肉身,而是细腰洁面的娇美人儿——昙花。花开忧郁而静美,缓绽雍容而不安。宫纱一撩,露出半面芙蓉;瓣卷捧蕊,曼舞一圈成妖。
我一直不得见昙花夜里争艳的姿色。多次百度雅照,惊叹其皎洁如夜明珠贪光,华美盈身,不胜多看几眼。夜露袭瓣,纯情的花蕊弯而欲吻,没有想到夜色里的昙花如此多情,谁看?或许,她天生就是为了月儿赏,俗眼难沾染。
昙花,给我很多思考。早不开,晚不绽,只选择亥时,是否只为夜生?亥时为生,子夜凋败,无人欣赏,却坚守凋谢之时,是怎样的专情?
昙花是什么?是诗经里的美人,是夜的什么?我想给她找到最合适的定义,厘清二者的关系。若说划破夜空的是流星,那么点亮夜晚的则是昙花,这样说来,昙花就是夜的第二流星了。
二
昙花只一现,却让我们有了唯美一瞬的感慨。我想把最美的形容词比喻句给昙花,昙花一开,优雅的动作值得诗人为之赋诗。
昙花扬袖作舞,一曲雅歌,莲步袅袅。天生只为夜起舞,摇曳生姿,然后为夜深而曲罢,一堆芳华瘫倒在地。生命何其短暂,却让人记住了她的美姿倩影。似曼舞于空中的烟花夜火?但昙花的凋落从不泣泪。那些消弭的烟雾,是烟花的喘息,而昙花不邀就开,不管是否欣赏,到时就谢幕。开无声,谢无息。我总觉得昙花属于夜,是夜里的第二种流星。
她驻足于漏夜之一刻,流溢出生命的最后华丽,是梦的眼睛睁开又阒然紧闭。每当我眼前浮现昙花貌,便出现一条唯美灵动的抛物线,这是她与流星的不同,从天而降,垂落于地,昙花划出一道彩虹光环,我惊叹她甘愿其短,明明刚才还璀璨俏丽,眨眼,只睫毛碰触了一下,一切芳华都消弭殆尽。烛夜之芳华,胜于白昼之借光。美,只一瞬,闪耀地泛亮,急速地泯灭。是否美都具有这般吝啬的特性?我不敢揣测,宁愿将自己的文字放在昙花一开的白驹过隙瞬间,赞美她的绝美。
杨柳花絮随风,桃红若点绛唇,梨白恰似风中飘雪花。昙花难与之争风赛艳,只在闭目中,是梦的影子,将忧伤暗透的夜晚点亮,我虽未亲见,却常常伸手想捧住你的幽幽的绝世之魂,缱绻的凄凉之瓣,最舍不得凋零的是你,瑰丽的梦,唯有昙花可以撕开打破,哗然一声,訇然一响,将黯然惊醒,然后盖上夜的被子而沉睡。或许,昙花是诠释了死亡之前的美丽,或许是在演绎脆弱之美的命运。
含情脉脉地绽放,在暗里,于角落,肆无忌惮的泪水寂寂流淌,刹那的芳华,杳杳无言炫耀,只享受那静静流逝与彷徨,尘世不开,或许就是想把孤独的绝唱留给听得懂她的人,是她夜里吟唱,一曲忧伤,一脉流星,都不是孤芳自赏,而是邀请一个懂得她忧伤的眼睛垂目。
夜里昙花,你在诠释着人生?酒绿花红是浮华,不能与牡丹在洛阳争艳,繁花不容寒门,我便选择了岑寂旷远的月色,邀于幽夜,一同月华。或许,再怎么高贵,都抵不住岁月流逝的匆匆,无力挽留挽回,那就爽朗地醉心于一开一谢,嘲笑那浮华妖冶,保持夜的静谧,弃绝喧哗与张扬,读懂这寂寞的花之语吧。
昙花,如果我们视为一次生命的开始于终结处,她也有一个弥留之际。也正是这弥留的瞬间,让我不能不去解读她虚弱的花语。凋谢是挣扎,也是释然;浮生是梦,也是一瞬的坚守,昙花就伴着人们的梦:半世清高梦,一夕绝此生。残身零影,或许让人看了悲伤,而选择在如水的夜,随着黑暗而消失,不留容颜干瘪若落叶的一幕,不存瞑目告别灿烂的一瞬;留下的就是“一现”的来过,何等轻描淡写,也何其壮丽。我曾经寻觅可以诠释“壮丽”的事和物,今才得之,非昙花不能配,不能解。
三
有词牌曰“虞美人”,来自一种绝美的花,别名丽春花、赛牡丹,我觉得能够与之媲美的应该就是这昙花了,所以人称昙花“夜美人”,这样的名字多么令人怀想,温暖而唯美。二者都是“罂粟科”,是精神的醉熏,染目去俗,扑鼻盈香,堪称“姊妹花”。
能够观赏昙花,也是一种庆幸。我常常端详来自网络的昙花图片,面对傲然于普通的世俗之上的灵魂,我有了触摸的欲望和冲动。雪白的瓣,黄橙般的蕊,诠释的是雅致的生动美。水莲一样的款款打开,雪片一般地飞落树下,轻轻若无,淡然似飘。我想,这些雪白是从黑夜里掏出来的,一种爆发的美感,就像一位跳高运动员的纵身一跃,是一种奋力之势,是蓄足力量的暗示和表达。她多么像一盏水晶灯,剔透玲珑,晶莹质感。更像是给暗夜端来一杯糯米酒,缓缓地淌,轻轻地漾,一种适度的欲望,在绽放之后,马上收敛。我想到那篇《洛神赋》,分明是从暗的河流走来,月下生辉,美人啊,顾盼神飞,俏目微开一瞬就招惹了所有的心。
奇怪得很,这些展现,还在以夜的黑为底色。我明白了,人类所有丰富的色彩都无法站在黑白颜色之上,因为那细纹炫彩都是黑白所生。黑与白,是绝配,是伉俪,相映成趣,也会发射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吐出清冽绝世的妖艳。这是世俗的美,黑与白,是昙花展现生动的颜色。我相信我读懂了昙花为何在暗夜里开的秘密了。
每想到昙花,我眼前便飞出一位美艳的美人,摇曳随风,婀娜弄姿,扶栏窗口,娇目生意,浅笑放暖。淡然无语,一抹柔柔的目光,似乎一瞬间穿透了我的心,打开了我联想的门扉。那些若昙花美的人,我所熟悉的,都沿着月光铺洒的花路走来,娉娉婷婷,袅袅娜娜,莲步轻移,水袖浮荡,周身溢香。
四
有人说,世上每朵花的前世都是一个女子,每朵花上都写着女子的花事,于是人们才有了“女人如花”“花如女人”的美誉。
所有值得我们敬仰和心念的女人,都是昙花,她们在生命的长河可能就是一朵浪花,一段湍流,稍纵即逝,但美颜不败。我宁愿做这样的诗意畅想与美感把握:如月般光洁而柔性的肌肤,似月一般让人着迷的颜值,永远不老的青春力量,高洁唯美的灵魂,染上月光的清香味儿,是这样女人的共性特征,尽管她们的名字不同,但心底和闪耀的光亮是一样的,如昙花精美,若昙花溢彩流光于暗夜。
曹植笔下之“洛神”,“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与那清夜昙花一吐何其相似!一瞬间见风韵,不舍光华耀漆黑之夜。西施之一颦,若昙花之一绽,凡效仿者皆不得神韵,就像至今不见有什么花儿与昙花一起相约夜放一样,她留给人们的审美的标准,成为唯美之化身。饰演林黛玉的女子陈晓旭,眉眼间蠕动的是春来柳芽吐,倾情万种。美眸里是一泓幽深的湖泊,深不见底,阔无边缘,他生来就是为饰演那个弱柳扶风的林黛玉,可他的生命也如昙花,凋谢在某个夜,凋零在那个寺,一对“双绝”,林黛玉活在《红楼梦》里,陈晓旭活在观众的记忆里。美,需问可以恒久吗,烟火一瞬,璀璨常在举目里。芳华未必亘古,但留名可传久。这就是昙花的灿烂,世上再无花可喻这些灿烂如花的女子。能够以青春的光华闪耀一瞬,哪怕是萤火虫般的光亮,也胜若碌碌庸庸,选择绽放,才是人与花儿的可爱。
从生命的长度看,我们很希望昙花可以夜夜开,可以夜以继日地绽放,而上帝偏偏给了她瞬间的生命芳华,植物园里有昙花,人间则有与之感应的女子,璀璨射透暗夜,夜色不再暗黑,而是艳丽明媚,他们溢出花儿的清香,活出了昙花一夺人目的气质与格局,这样的厚度,足以弥补长度的不足。就像我们仰目星星,我们常常记不住那些有名的星宿,却铭记着流星的模样。
我想到了文学家的萧红。她的生命历程唯有昙花可以诠释,似乎昙花也特地为她而开。31岁,是生命之花最为绚烂的年华,是花苞迎着东风要层层打开的时候,可她凋谢了,花落知多少?是漠不关心,花落为何只一枝?这是沉痛地发问。她的凋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滩昙花瓣,一滴昙花精血,一块蔫了的花瓣晾干的疤疖。有时候花落,我们权当应该而寻常,可面对萧红的死亡,我们想伸手抚摸,抚摸花瓣的痛,抚慰花蕊的残。
昙花只为一个时辰开,钟情于亥时,遗恨于子时,我想,这就是昙花的风骨吧?传说世上有花骨,之前总以为是开玩笑,是针对“花无骨”的说法而唱一个小小的反调,其实不然,这样看来,昙花之花有花骨,并非虚妄之说。萧红的风骨,只属于她那个时代,离开那个时代,不可能出现萧红。她凋零了,但她的文学才气才情才华,一直为她捧出的文学之花着色,且艳芳至今,灿灿灼灼,烨烨酽酽。无论夜放八九点,还是垂落于子时,解开红酒瓶儿的木塞,就闻到醇香。
五
生命的陨落,往往让人猝不及防,更让人无可奈何。我常常想,昙花这种花序的编排,是否就是给我们一个从容的对照与准备,人间与植物间都有呼应,不必叹惋生命的短促。可我总是带着伤感的情绪去想,想到了我年仅48岁就仓促谢落的母亲花。
一向以盛开的样子示人的母亲花,只要一抬头看见她的样子,就可以从她的脸上摘下微笑的朵儿,我曾经以为她就是一朵长寿花,可以常开常艳,可以总在儿的视线里,形影不离。但她在四十八岁的那年,在夜里两点钟的时候,阖然离世。
她如一道流星划过天际,我想捧住她的光芒,可那是怎样的妄想!只能留存于我的脑海,化作一首最美的也最悲伤的诗,诗题叫“母亲,最美的流星”。
她或许就属于夜。不是昙花让我想到夜,怀念夜,而是母亲的美绽放在我看到的夜晚。
属于母亲的夜是这样——
一盏豆灯下,鼻梁上半架着老花镜,飞针划过头皮,划醒母亲朦胧的眼,再挑开将黯的灯捻。
一辆纺车,在月照下,转着灿烂的圈,飞线想牵住月光,母亲的手指在线段上,拿捏着月光的影子。我相信,绵长的棉线都是从月光里纺出,是每晚的昙花……
薰薰的夏夜,一堆艾蒿燃起的篝火,映着母亲的脸,她一根根延续着艾蒿的烟火,驱散着飞蚊,半夜了,篝火成灰烬,母亲放下蒲扇,篝火的花黯淡了。她没有壮举,一只蒲扇,一根艾蒿,一点火星,将她的芳香传递给围着篝火的人。
那忽闪忽闪的星光,就是母亲点燃而开的昙花,开在邻居的眼里,也一直闪亮在我的心中。
我相信“静听花开”这个短语,因为“花开有声”。昙花看似遇夜而开放,其实,她是呼喊着“我要照彻夜晚”的诗歌而行吟的。我的母亲也开放在夜晚,秋末的夜晚,只听见房间里给花生剥壳的声音,清脆而充满希望,母亲跟我唠嗑说,花生花生,花生有声。她的心情那时是唯美的,剥壳争了工分,还可以剥几粒花生塞进儿子的嘴里……
母亲的影子,都与夜有关,也像昙花那样,在我的记忆里一闪而过,但留下难以忘怀的美感。
这些温暖的记忆,都被一朵夜放的昙花替代了。所以,我把最美给了昙花。我想,生命的长度,可能有着大致的尺度,一旦这把尺子突然断了,我们不能抱怨,只能理解,就像我们看着昙花,要珍惜地享受唯美,就像看见流星划过,我们为之惊叹。活上一天也罢,一小时也好,活着的时候,释放出花一般的精彩,找到一个夜晚,让幽幽的漫夜之一刻属于自己,点亮一片天空,让那一道天空有了流星擦亮的痕迹。我想所谓生命的宽度厚度,应该就是这样,所以,昙花依然不改她“夜放”的特点,流星总选择在夏夜点亮我们的眼睛。
做一朵昙花也好,哪怕只有“一现”,也无妨,我们不能决定何时泯灭,那就在开放的时候,尽情吧。
夜里,有一朵昙花,夜不寂寥;人间,有如昙花一样的女人,生活就瑰丽多彩。天空,划过一道流星,于是刻下一段美——流逝的美:擦出火花,垂落于夜的荒漠。
如果,我们能够像昙花那样,从容地谢幕,在某个无声的夜晚,没有痛,没有呼喊,只有静静地等待,那该是怎样的闲看花开花落的境界啊!
琼苞夜绽笼烟霞,今宵红袖舞谁家?
我把我的诗、我的期待、我的赞美,送给昙花。
我想给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昙”字加上一条注解:喻指生命短暂而给人留下唯美的女子。
2020年4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