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同事闲侃小时候的农村生活。那时一心想当个城里人，吃皇粮，逛马路，夏天不用去地里掰玉米棒子。现在生活在城市，又总琢磨着回老家养些鸡鸭，种点蔬菜，过那种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
　　 其实，在我心里还有个秘密没说出来。除了怀念故乡的山水，还怀念一个人，那就是我的邻居槿心。久不见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我们俩同岁，从学前班就是同班同学。她叫我一块儿去上学的时候，总在家里玩一会儿。槿心跟妈妈说，长大了就嫁给我。我俩都只有五六岁，还不清楚男婚女嫁是怎么回事，只是本能地窘迫：“小海也不错，要不你嫁他吧。”妈妈笑成一团。后来她姐姐知道了，狠狠打了她一顿，她就不来找我，虽然都是小孩子，却知道了避嫌，上学放学尽量不走在一起。
　　 初中时候，槿心家买了电视，每天晚上都挤满了看电视的左邻右舍。我在外地住校，礼拜六才回家，也跟着别人去凑热闹。看到我进门，她妈妈总要递给我一个板凳。这在站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长辈、同龄人中间算是破格待遇了：清寒的家庭看不到一点有生机的样子，而自己也是痴性多于灵性，上学只会瞎玩，不肯好好读书，白白跑那么远上学，白白浪费书费学费。许多人已经在暗暗冷笑，父亲早早联系村子里的砖窑厂，毕业以后就去搬砖。只有她家里的人还那样对我，她那时候总是躲在屋里，很少出来，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后来考上学仿佛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只有我不高兴。本来没预定什么目标，可是当一个现实的目标临近，却忍不住沮丧：年少时觉得天好高，海好阔，而从踏进那个校门开始，天与海都装进了盒子，人生被套进了笼子……
　　 在新学校，我还是个不良少年。春节回家的时候，父母觉得风光，只有自己找不到喜庆的感觉。走在到处都是鞭炮屑的大街上，忽然想找人诉说一下，然而想找的人已经出门拜年了，应该连续几年都没见到了吧，也许冥冥之中，真有东西下定决心阻隔着什么。
　　 参加工作的时候我二十岁，家乡人结婚早，这时候同学中已经有人娶妻生子。春节回家，到她家拜年，她妈妈更加殷勤地劝让，槿心在旁边微笑着，画了浅妆，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秀气的鼻子，白皙俊俏的脸庞。古人说起美女，动不动就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总以为是假的，天底下哪有这样动人心魄的美丽？可是现在，那么美丽的人就在我跟前。
　　 堂妹说：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是她一直没有同意。
　　 几年后，一条宽阔的公路从村头通过的时候，那个承载着我的童年，有几十棵葡萄，长着桃树、山楂树，成排香椿树的小院，让给了通衢大道，父母搬到村子另一头的小洋楼，而我也已经漂泊了千里万里……
　　 堂妹说，我那个小学没毕业，开帕萨特轿车的同学跟槿心提亲了，他原来追求过她，她没答应；现在帕萨特离婚了，又旧事重提。这家伙虽说有钱，可是花柳病就长过几次，而且基本上靠投机倒把过生活，实在跟料想得差了许多。我这才觉得青春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了那么远，我马上就要进入而立之年，她或许容颜未变，可是在老家，同龄人的孩子都该上学了，她还待字闺中。她慢待了青春，于是要受这种腌臜人的羞辱。
　　 后来听说她跟一个同事关系不错，人是个好人，就是年纪大了些，而且秃顶得厉害。这辈子不会有大出息，也不会犯大错。再后来，就听说她已经结婚生子。
　　 2004年的春节，在家乡偶遇槿心的姐姐，她还像过去一样，高兴地打招呼。村子拆迁之后，我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家人。我也很高兴，想问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好不容易借到一本崭新的连环画，在放学的路上就故意磨蹭着不肯快走，走到一条巷子拐角处，终于有机会跟她说：“回家之后，在我家门口等我！”当时心跳得厉害，直到把小画书递到她手里，直到回到家，坐在椅子上好大一会儿，才不那么紧张。这是我一生中送给她唯一的礼物，后来，就把这个细节写进诗里。
　　 我悄悄递给她，一册新买的连环画
　　 她的脸庞，像夕阳西下般瑰丽
　　 伸出的手，是含苞的蓓蕾
　　 欲直还屈
　　 就像流浪的乞儿
　　 第一次，伸出乞讨的手
　　 小小的心充满了恐惧
　　 我的眼睛说，倘若不喜欢就算了
　　 长长的睫毛栅栏，轻启
　　 “谁说的，你明明知道！”
　　 美丽的黑葡萄后面，我看见了盈盈的湖水
　　
　　 雄鹰展开翅膀就向往高山
　　 男儿的脚，生来喜欢流浪
　　 年龄随着岁月增长
　　 我穿过平原、大山
　　 涉过小溪、河流
　　 像吉普赛人的马车
　　 穿越四季苍茫
　　 何时，不知何时
　　 再回来看看小小的游伴
　　
　　 岁月与梦河，交替占领生活
　　 选择与失去同时拥有
　　 繁华与希望，失败和痛苦
　　 都从儿时发源
　　 缓缓流淌
　　 今天从办公室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远处山上望海楼的灯光还亮着，隐隐约约、模模糊糊，有点仙境的味道。一个人不愿急着回去了，愿意在这夜色中自在徜徉。
　　 这时候，忽然有歌声从路对面酒店露天餐厅传出来，两个小伙子抱着吉他，拿着麦克风在给客人唱歌。忽然就想起老焦，想起他在新乡的时候，总爱去百十地里之外的开封夜市吃烧烤，总爱听一个女孩子唱歌，总要一遍遍听那首《白狐》，那是他一个人的白狐。
　　 那次我陪着他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夜市上大部分摊铺都休息了，只有我们这儿，还有轻缓、温柔的歌声在流淌：“……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做虚无。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做虚无。能不能再为你跳一支舞……”
　　 夜深了，那时候老焦已经迷醉，可是有泪痕从眼角渗透出来，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午夜，槿心从我心里蹦出来。那一路脚印从我的心坎，走向远方，逐渐晕开、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