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花】贾生的抑郁(随笔)
古往今来,凡具倾国倾城容貌的女子,大抵逃不过红颜薄命的魔咒;而男子,若属经天纬地的盖世奇才,亦难免人生短促享寿不长,常言道:天妒英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在历史的时光轴上左右徘徊,盘点那些英年早逝的青年才俊,总是让人唏嘘不已。
霍去病,西汉星空最灿烂耀眼的一颗将星,那位封狼居胥荡涤匈奴,令其哀叹:“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少年将军,死于23岁的青春年华;王勃,那位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千古佳句的大唐才子,只活了26岁;那位为曹操统一中国北方立下卓越功勋,曹操最喜爱也是最得力的谋士郭嘉,年仅三十八岁便告别人世;而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贾谊,也只活了33岁便撒手人寰…..
这些早逝的英才绝大部分是因病去世的。古代的医疗条件太差,小小一场流感或一次出天花就足以取人性命,寿数基本要靠老天爷赐与。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贾谊的死因却显得与众不同,他并不是病死的。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贾谊是忧郁而死的。史书云:“….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在另一篇《史记日者列传》里,司马迁说:“…而贾谊为梁怀王傅,王堕马薨,谊不食,毒恨而死…”
“谊不食,毒恨而死”,这说明贾谊不但因哭泣忧郁而死,同时还伴有绝食行为,也许绝食才是致其早亡的主要原因。那么贾谊应该是得了抑郁症了。抑郁症在现代社会不是个新鲜名词,但在古代,并没有抑郁症这个说法,因抑郁而死于非命的人鲜有闻及。
贾谊无疑是划过西汉天空的一颗流星,他的才华在短短三十三年的生命里大发异彩,照亮了大汉王朝的前夜。这样一个天纵奇才却因抑郁而亡,让人心有不甘,不禁萌发探究其一生悲喜历程的想法。
十八岁出道贾谊出生于洛阳,师从张苍。张苍不但是西汉一代名相,还是一位古代科学家。有师如此,贾谊焉能不优秀?他少年时就有才名,18岁即以能诵诗书及善文闻名于当地。时任河南郡守的吴公对他非常器重,召征他在门下工作。十八岁的贾谊就此出道,开始施展他的从政才华。得力于他的辅佐,吴公治理河南郡时成绩卓著,社会安定,时评天下第一。现如今18岁的孩子还在爸妈怀里撒娇,贾谊在这个年纪却已经初具经世安邦的才能,不能不说他是个经天纬地的天才。
二十二岁官封大夫公元前170年,汉文帝登基,召募天下贤士,因慕贾谊之名,召其委从博士之职。汉朝的博士是太学属官,算是现职官员。当时贾谊21岁,在所有的博士中年纪最轻。他在出任博士期间,每逢皇帝出题让讨论时,总是有精辟独到的见解,将一帮资格老、阅历深的博士同事们震得一楞一楞的,大家无不心悦诚服。汉文帝非常欣赏他,破格提拔,一年之内擢升他为太中大夫。贾谊时年22岁。以22岁而官至大夫,此时的贾谊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二十三岁提出政论公元前178年,贾谊给汉文帝刘恒上了一篇奏章,这就是著名的《论积贮疏》。他提出重视农业生产和粮食的积贮,强调了管仲的“仓廪实而知礼节”,提出“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年轻的贾谊从太平盛世的背后看到了严重的社会危机,他在奏文中做了大胆的揭露,并提出了他的改革政治的主张。这是何等的高瞻远瞩和雄才伟略啊!区区23岁的贾谊,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却具有如此独到的锐利眼光,已经完全具备一个治世能臣的襟怀和才能,让人叹服不已。要知道,如今的年轻人,23岁才刚刚大学毕业啊!
贾生才调果然无以伦比,贾谊的“昵称”---“贾生”首见于《史记》。司马迁为何独独以此称呼贾谊,后人不得而知。或许是爱其才华绝代、惜其生命短促吧?在为屈原和贾谊两个人并列所作的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他并不将屈原称做屈生。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贾生”这个名字一定寄予了太史公无限的怜爱。从此,“贾生”作为一个翩翩才子的形象在青史上永远光芒四射。
18岁至24岁这阶段可以说是贾谊生命中的高光时刻。此时他仕途顺畅,上至皇帝老儿下至平民百姓,无不对他欣赏有加,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一定以为,只要给他一个支点,他就可以撬起整个世界。然而,福兮,祸之所伏。少年得志,道路太过平坦,有时并不全是福。也许是因为自幼缺乏挫折磨练,才给他后来的抑郁症埋下隐患。更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呀!
二十五岁被贬长沙。命运的转折出现在公元前176年,贾谊时年25岁。他毫无防备地从无限风光的顶峰一下跌至阴暗潮湿的谷底。
鉴于贾谊的突出才华和优异表现,汉文帝想提拔他任公卿之职。年纪轻轻就要位列三公九卿,遭到以绛候周勃为首的一帮老臣强烈反对。周勃进言诽谤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这个周勃是周亚夫的父亲,父子同为西汉名将,他的话份量千钧。这帮居功自傲的老臣难掩嫉妒之心。文帝思前想后,为安抚人心,更为巩固政权,逐渐疏远了贾谊,不再采纳他的意见,贾谊就此失宠。然而疏离不过是悲剧的第一步,接下来更不幸的是被贬离京,到千里之外就任长沙王太傅。
公元前176年,古道西风,斜阳残照,骑一匹瘦马的贾谊黯然离京,踽踽向南而行,一步步陷入抑郁症的泥淖。
贾谊长途跋涉,一路郁郁寡欢,在度湘水时,含愤写下《吊屈原赋》。把一腔零落心事说与流水,借同情古人而抒无辜遭贬的满腹愤慨。余秋雨说过,在中国古代文学里,流放文学要占据近半壁江山。诚然,屈原遭流放而作《离骚》;贾谊度湘水而作《吊屈原赋》;韩愈被贬写下著名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诗句;更有李白、苏轼等等….只不过被流放的文人性情各异,乐观如李白和苏轼,认为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谁能看出这是李白的流放之作?而苏轼呢,流放到哪里就在哪里把日子过成诗,他可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也可以建苏堤、植柳树,顺便再发明“东坡肉”来大快朵颐。可是天性抑郁的贾谊怎么也绕不过这个弯,在谪居长沙的日子里,他常自哀伤,以为寿命不长。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因遭受周勃诽谤而离京,但在不久后周勃被捕入狱,贾谊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尽绵薄之力帮了他一把。出于义愤,他慷慨上疏《阶级》一文,建议汉文帝以礼对待大臣。《论语》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贾谊真不愧是行为磊落的坦诚君子啊!
二十八岁重返京城可以想象,在谪居长沙的漫长日子里,贾谊是相当寂寞的。从当初的众星捧月过渡到门前冷落,政治上的失意一点一点地摧残着这个青年人的心理健康。加上长沙气候潮湿,贾谊身体不能适应,健康渐渐走向下坡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贾谊已经身心俱疲。直到公元前173年,汉文帝突然想起这个被冷落已久的旷世才子。忆起从前种种,不觉动了思念之情,于是下旨征召贾谊入京,在未央宫祭神的宣室接见了他。
阔别三年,汉文帝看到从前那个风华正茂的翩翩佳公子已经成了鬓染微霜神色沧桑的中年大叔,眼睛里不觉掠过一丝惋惜,然而这惋惜也是一瞬即逝,自古无情最是帝王家。汉文帝向来对于鬼神之事最是迷信,他迫不及待地向贾谊询问鬼神的本元。贾谊详细讲述其中的道理,侃侃而谈,妙语连珠,一直谈到深夜。汉文帝听得入迷,忘记了皇上的礼仪,不知不觉移坐到坐席的前端。这就有了后世李商隐的讽喻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通过宣室夜谈,贾谊的才华再次征服了汉文帝,汉文帝感慨地说:“我很久没有看到贾生了,自以为超过他了。今天看来,还比不上他啊。”
而贾谊的心里何尝没有过窃喜呢?皇上的召见让他以为,春天又来了。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汉文帝并没有对他委以重任,只是任命他为梁怀王太傅。汉朝的太傅虽然是高官,但并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力。做梁怀王太傅,任职所在地更近朝廷,贾谊不必再到长沙受苦了。而且梁怀王刘揖是最受文帝喜爱的儿子,汉文帝相当于聘请了一个不世的大才子来当儿子的家庭教师。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深。当太傅对贾谊而言,无异于锦衣夜行、明珠暗投。一个政治家不在朝堂之上施展才华,就好比鱼儿离开海洋,鸟儿失去天空。贾谊自此离开政治权力中心,他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复被浇灭,内心的失落无以言表。
三十二岁负疚成病这一年,梁怀王的意外死亡成为压死贾谊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元前169年,贾谊随梁怀王刘揖入朝,梁怀王不幸坠马而死。关于梁怀王的年龄,史书上语焉不详,但可以推断的是,他应该还在被监护的年龄。贾谊亲眼看见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皇上最爱的心肝宝贝,他朝夕相处的学生转眼间魂归天国。这幕惨剧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他震晕了,痛惜、负疚、或许还有恐惧的情绪紧紧将他包围。尽管此事汉文帝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但贾谊的心态已经彻底被摧毁了。他深深自责,认为自己没有尽到保护梁怀王的责任,经常哭泣,每天悲不能抑。
三十三岁绝食而亡
对于一个抑郁的人来说,多愁善感是一把凌迟自己的钝刀,钻进死胡同的人注定只有绝路一条。终于,自责过深的贾谊,如同一只作茧自缚的蚕,在哭泣一年以后,以绝食的方式同这个世界告别,他的生命定格在33岁。
笔者通过史书,试图探究贾谊短短的一生,心中常有痛惜的块垒。从十八岁到三十三岁,贾谊一生浓墨重彩,一路大悲大喜。所谓登高必跌重,早期过分的顺遂反而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贾谊的境遇引发后人无限感喟。毛泽东同志有诗悼曰:“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李白更是叹他:“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倘若古代有心理学这门学科该多好啊!聪慧睿智如贾谊,一定会赞同泰戈尔所吟唱的“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