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风】深情(小说)
一
家乡的老师分两种:一种是拿国家工资、住校教书的专职教师,属于正经的教育局在编人员。但由于那个年代我的家乡地处穷乡僻壤,这样的教师就像大熊猫一样的稀缺,只有镇里的教育专干和中学的正、副校长是。
另一种教师占我们乡村的大多数,只拿不到专职教师十分之一的工资,却除了干和专职教师一样的工作外,还得回家种地。去学校的时候心急火燎怕耽误学生学习,放学后一路小跑直接到到田里,还得被老婆骂在学校躲清闲。常常是满脚底的粪土登上讲台,满手的的粉笔末子挑大粪,村里人从没承认过他们是教师,起码口头上是,称他们为教书匠。
我家老头就属于这一类半土半文的,名副其实的教书匠。
在我很小的时候,听到我身体单薄的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什么时候能不种地就好了。”此言一般都会招致母亲的一番呵斥:“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呀,做公职老师去,咱也跟你沾沾光。”公职教师岂是凭教几个好学生或者凭学生的考试成绩能做得了的?父亲便立刻闭嘴了。
在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国家出台了新政策,让像我家老头这样的达到三十年教龄的,半是教师半农民的人考公职教师,并且给每个人加三十分。凭着国家的好政策当上了公职教师,他工资是翻了好几番,自己名下的责任田却被村里收了,分给新出生的小孩。
虽然他自己没有了土地,被母亲骂了一辈子的“教书匠”的他却没有胆子停妻再娶,于是还得种地依旧。
“唉,什么时候不种地了就好了。”这句话没有因为他当上了公职教师而有丝毫改变,于是我暗自下定决心“等我毕业了,一定帮老头实现他一生的愿望——不再种地。”
好容易捱到毕业,经过几年的打拼,我连挣带借好容易在城里给他买了房子的时候,老头已经退休在家专职种地好几年了。
迫不及待地回家接他们,却生了一肚子气,老太放不下自己种了一辈子的地也就罢了,他这个说了一辈子“什么时候不种地就好了”的老头也“装模作样”的说放不下家里的地。不管怎样,我还是软磨硬泡地把他们接到了城里。
不到一个月,他们住大城市、逛繁华大街的新鲜感就没有了。老头没什么别的爱好,不善于言谈的他也交不到朋友,于是每日里就在他称为“文明监狱”的家里看书、练书法。日子一久,老头“叛变”了:“要是还有地种就好了。”他竟然想回老家种地去!气得老太直骂他“贱骨头”。
有一天我去看他们,发现老头蔫蔫的没一点精神,竟很严肃地提出要回家乡种地去。这怎么行?他们就我一个儿子,我家的山坡地距离这个城市好几百公里路,把这两个老的放在老家我怎么能安心?
想尽了办法跟他好说歹说,可这老头就是死犟,非回去不可,除非在城里有地种。唉,人老了真不知脑子想什么,说了一辈子“不种地就好了”的他,老了老了却“变节”了:城里没地种就回老家种。好像没土地的城市是他的仇敌,厌倦得恨不得立刻就回老家。拿老头我是没办法了,只好答应他想办法给他弄点地来让他种。
二
可城里的土地比黄金还金贵,除了正在建设的工地能看到黄土,有点没被钢筋水泥覆盖的土地都种上了花花草草,你就是踩一脚都不行,谁敢拔了草让他种地?我把脑袋想的生疼也没想出个办法来。一边老头闹回家,一边城里的人我谁也招惹不起,把个头弄得又大又疼。
还是“敌人阵营里的人最了解敌人”,城里长大的妻子这时候出了个主意:“我看咱爸楼下有好几个花坛挺大,属于物业的,这些人也不好好管理,里面长满了荒草,你去,夹几条烟,拎两瓶酒,找物业说说去,再请人家吃个饭,看看能让咱爸种一个花坛不。免费替他们管理花坛,他们还拿了好处,我看准行。”这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物业的头头喝的醉醺醺的说:“老爷子要种花坛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得给大家一个交代,靠墙角的那三个让老爷子种,每个花坛月租金嘛,咱这关系,二百!铁锨、铲子别买了,到咱物业拿!”
回来已经很晚了,我醉醺醺地摸到床前对妻子说:“孩他妈,你是我亲妈。”
两个花坛里的土地是少了点,却给老头长了很大的精神,每日里在这巴掌大的土地里忙活着,拔草、翻土、平整、挑浇水沟,搞得像当年彭老总的半亩试验田似的,每个土疙瘩都被他的手捏得碎碎的。
麦子他是不能种了,种了也没办法收获呀,我就开车跑到农村的集市上,让卖菜种的胡乱拿了好几包菜种,也不管是什么种子,老头不闹回家乡了就行。
我出差了很久,回来的时候正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放下东西就赶忙往老头家跑,也不知道那点土地能拴住他的心不。
这个城市是全国排的上号的火炉城市,其时正是中午时分,一离开车里的空调我就觉得走在火堆里了。跑到楼上他们家的时候我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衬衫,进门却发现只有老太一个人在家。难道这老头嫌土地少一个人跑回老家了?
“我爸呢?”我迫不及待地问老太。
“你上来的时候没看见啊?在他的菜地里忙着呢。老东西上瘾了还,一天到晚都在那块巴掌大的地里。”老太说:“别管他,你先凉快下。”
“这热的天,别把他热坏了,你怎么不管着他呢?”我担心起来,埋怨着老太。
“就那爷我哪管得住嘛,死犟死犟的,比牛还犟!整日蹲在那几块地里,吃饭还得我趴窗户叫呢。”听这话老太也一肚子委屈。
我赶紧跑到楼下,直奔他的土地。
老头正戴着草帽蹲在花坛里,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短袖,紧紧地贴在他干瘦身上。戴着他看书的老花镜,一手捏着一颗小白菜的叶子,一手拿着镊子像是在捉虫。那认真劲,专注得竟没发现我已经跑到他旁边了。
“哎——老爷子哎,这大热天的,你这是在干嘛?拔小白菜的毛呢你?”我打趣他。
“你回来了?去让你妈给你做饭。这小白菜长虫子了,中午时候虫子都在菜叶底下,好捉。”老头只看了我一眼,又低头专注他的虫子。
“有虫子了你喷点灭害灵不就行了?这大热的天,你这是干嘛?”我埋怨着,一边企图拉他回家。
“别拉别拉。”他挣扎着,蹲着不起来:“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认真洗菜,打了灭害灵洗不干净可不好。我邀请了大家都来吃菜呢。你看——”他指着一个小木牌。
我这才看见这花坛的一端竖着个小木牌,用毛笔字写着:吃菜请拔-免费。从墨的颜色和字的大小来看,那“免费”分明是后添上去的。
“嘿!你别看这小块地,省不少买菜钱呢,我和你妈一个月就能节省好几十块,现在好些人都吃咱们家菜呢!”老头得意得说。
省几十块?老头要是知道这三个花坛每个月六百租金,估计就不这样说呢。“是呀,城里的菜好贵的。”我嘴里应付着,心想:“管他便宜了贵的呢,你不闹着回家就行。”
我仔细观察他的三块菜地。这三块巴掌大的花坛竟被他侍弄的真成了菜地,还有模有样:他正除虫的这个小花坛里,葱葱茏茏的长着一畦小白菜,翠绿的叶子,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油绿发亮。距它远几步的小花坛里,是几行西红柿、黄瓜和秋豆角。受天然光合作用滋养的蔬菜总比市场上的大棚蔬菜晚成熟,菜地里却已经呈现出一派丰收的喜庆。大小不一的西红柿躲在浓绿的叶子里嫣然浅笑,凑近不仅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鲜香,还能看到外皮上那一层淡淡的粉茸,看得人忍不住就想摘一个吃。旁边的黄瓜也不甘示弱,顶着黄色的小花在自己的领地里展示着妩媚的身段。只有秋豆角或许未到季节,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伸着嫩嫩的细芽,一圈圈向着搭好的架子上攀爬。与这两个菜地斜对的方向,是矮一些的茄子和辣椒,此刻也都摇曳着身姿,倾力展现着垂在叶茎间的娇小的果实。
虽然这些蔬菜因为长在墙角,缺乏阳光看起来不很健壮却也生机盎然。然而这都是次要的,老头有地种心情就好,也不用每日蜗居忙帮老头一起捉虫子,好快些回家,一直到老太趴在窗口喊吃饭的时候,老头才站起来,摘了好些黄瓜和西红柿走出菜地,在水泥地上跺跺脚上楼吃饭。
也许是我饿了,也许是用土办法种出的菜更能吃出些许家乡的味道,这顿饭吃的格外香甜,看着老头黑红的脸色满是得意的笑容,在满桌的蔬菜香味中,我由衷地为老头高兴!心里也特别感谢物业的那个头头,决定傍晚走的时候带些老头种的西红柿和黄瓜到人家家里感谢感谢人家。
三
当我提着蔬菜来到物业头头家里的时候,人家像是有求于我似的,又倒茶又倒酒的格外客气,还非得给蔬菜钱,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发毛。
果然,他连抽了两支烟终于开口了:“有件事,我一直压着没给你打电话,也不知道怎么跟你家老爷子说,就等你回来呢。”
什么事让他这样为难?我满腹狐疑地说:“什么事?”
“这个……那啥,我就直说了吧,老爷子种了三个花坛,虽说让大家吃菜免费,但是就那么点地方,咱院子有这样大,这个吃着那个吃不着的,难免有人有意家里读书写字,动一动精神好、身体好,还不会闹着要回几百公里之外的家乡,这才是最重要的。我连见。再说院子里退休老人多着呢,大家都没事干想种点什么锻炼锻炼。就那么几个花坛,哪够分给每一家啊,虽说我们收了你六百块钱,可还是被人把我们举报了,上级已经批评了我,让收回统一种花草。你看……”他为难地看着我。
我的心里更难了,老头兴致那样高,这时候这话可让我怎么跟他说呀!现在拔光他的蔬菜,他非得心疼死,说不定一生气立刻非回老家不可。但是物业也有人家物业的难处,已经害的人家被上级批评了,还怎么坚持?我心有不甘地说:“这样啊……那,您看,能不能等老头把这茬菜收获了再……我实在不好说呀。”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再说,咱们有半年协议的。”
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恨恨地压在烟灰缸里说:“那好吧,就这样定了,这茬菜收了,就别种了。”
我总算舒了口气,走出来的时候远远地望着老爷子的三块菜地,刚才的欣喜一点都没有了,真不知道该怎么给兴致正高的老爷子怎么说这个事。
当老头把最后一根秋豆角的藤曼扔进垃圾桶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像这藤蔓上的叶子一样蔫,回家躲进书房很少下楼。他的情绪很快影响到了老太。老太深知他的“蔫病”病根在哪,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就骂他“贱骨头”然而骂归骂,自己也像失去了什么,整天蔫蔫的,其实她比老头更留恋土地,只是心疼我,不愿意让我为难压抑着自己。
我更少回他们家看他们了,除了忙之外,也没勇气面对他们蔫蔫的样子,更怕老头又说要回老家。
“这样下去不行啊,非憋出病来不可!妈说,爸又要回老家呢。”妻子回一趟爸妈家回来就唠叨一次。
“我知道!但是有什么办法你说,总不能再把他们送回几百公里外的深山里吧?他们老了,有个什么事怎么办?”一想起这事就烦的我没好气地说。
“凶什么凶!自己不想办法对我凶,把他们憋出病来后悔死你!”妻子的嘴巴巴的。
“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我垂头丧气地说。
“你想办法啊,远一点的郊区还有没开发完的土地呢,你去弄一块,虽说远一点,但总比你们深山里进很多,如今三环已经修好了,万一有事开车也没多远。”女人总是单向思维,只知道远郊有地,交通方便,但那都是承包地。再说了,老头他们不会开车,谁每天接送他们?谁敢让他们挤公交啊!“唉!老小老小,这老头就像个小孩,想要的一定就要。”我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懒得再和妻子争辩。
春天的时候老头闹回家闹得越来越凶,妻子也不断给我施加压力让我赶快想办法。也许是今天在爸妈家受了气,一进门就发火:“你管不管你爸?再不管我也不去看他们了,闹回家都把我闹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我真是八头受气、无可奈何!又不知道说什么,正好有人打电话约吃饭,我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吃着饭,不知怎么大家就聊上了城市和农村的话题,这可正聊中了我的心事,人烦恼多了就容易醉,不经意间说出了自己的烦恼。“嗨!你怎么不早说啊!”一个朋友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这屁大点事你烦恼个屁!早说嘛!我家就加距离这里十来公里处,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有地、有房。这不,早几年我在城里买了房,全家都住在城里。家里地荒着,房闲着。老爷子愿意去种地,去就是了。只要老爷子健康精神好,爱咋种咋种晚上不愿意回来,老两口就住我家房子,什么都是现成的!”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个活神仙,一句话解了我千般愁啊!“一言为定?”我赶忙站起来举着杯子。
“就这屁事还定?定了!一言为定!”他拿起杯子,“咣当”一声碰了下我的杯子。
我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感觉就像放下了三座大山一样,如释重负地对他说:“你是我大爷!”
四
老头和老太到我朋友家,首先看的是我朋友家的承包地:满地的荒草,看起来好多年都没种了,老太首先心疼的不行:“唉,可惜了的了,这么好的地……”又对老头说:“咱家的地可能也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心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