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书事(散文)
一
乡下父母老屋拆迁,平房变楼房已成现实。村子里年前抓阄,几十栋楼房都各有其主。由于疫情的突然爆发,新楼钥匙迟迟没有到手。现在疫情基本控制,各行各业也都陆续复工复产。上周老家得到喜讯,这月的20号开发商交楼房钥匙,乡亲们都沉浸在抑制不住的即将搬新居的兴奋中。
遗憾的是,父亲前年去世,辛苦一辈子的老人,没有享受到这迟来的福分。为方便照顾年迈的母亲,父母分得的两套楼房,我与大哥每人一套,等拿到钥匙新楼装修后轮流伺候母亲。
搬新居是喜庆之事,对我来说,喜中有忧的一件心事,就是父亲留下的一堆堆旧书。我想把旧书打包一同移到新房,家人曾经表现出不乐意旧书随迁的想法。
大哥不喜欢读书,对于眼里破烂似的书,从没放在心里,我知道,如果我放弃不要的话,大哥会把这些书送到废品里去兑现,换回哥俩的几顿酒钱。大哥一向是尊重我的,在我提出如此想法是,也表示了赞同。要不怎么说是一奶同胞呢。
妻的想法开始却不然。虽然知道我爱书若妻,但妻的洁癖也是痴心不改。当我以商量的口吻与妻谈到这些旧书打包新房时,妻的态度似乎也很直接,说是书太陈旧破烂,脏兮兮的,没有保存价值,扔掉或送给收破烂的。我黯然伤神,一幅无奈的沮丧状。妻也是读书热情不高的人,我只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妻总算给足了面子同意打包,但有两个硬性条件,一是趁好天气把书拿到院子里,暴晒,喷药,把旧书里面的细菌虫子撵走,后用干净湿抹布把书擦得干干净净再打包。二是打包后的书直接进新楼储藏室,不得进书房。为了不刺激妻的洁癖和“高见”,只好表面上“愉快”地干脆的答应下来。其实,心里那个窝火啊,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私藏的家珍,怎么能弃置暗室,真是亵渎书香啊。
父亲的旧书有上千册。三年前,因拆迁搬家到临时房子去住,父亲费了好大的劲,把书都分门别类的装到大小旧纸箱子和一些编织袋子里。搬家后都堆到房屋一隅,基本没有动,这次拿到院子里晒书打理,总有一股浓浓的刺鼻的霉味。
幸亏烟草工作的连襟西明弟,赞助了几十个防潮湿的盛卷烟的塑封箱,解决了燃眉之急。快打理装箱一半的时候,却遇上了连阴雨,还好,今天放晴,心里也敞亮了不少。
坐在阳光送暖的院子里,看着从父亲旧纸箱子里一本本请出来的“灰头土脸”的书,一张圆书桌,一提喷药壶,一盆清泉水,一块白抹布,我边精心打磨边把书晾晒在桌子上。看着拿在手里的书,那一直萦绕在脑海里的父亲嗜书如命的影子又回荡在眼前。
二
听爷爷以前讲,父亲小时候上学读书非常用功,而且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与本家同龄的卿叔不分上下。父亲上到高小,因不忍爷爷体弱多病,一人种田养家,就义无反顾地辍学到地里干活,无论爷爷怎么劝说,父亲也没再回到课堂。而卿叔却坚持到最后大学毕业。对父亲来说,没读好书始终是心中的一个痛。
父亲虽不上学,但家里祖传下来的旧书很多,父亲下地干活回来,没事就是读书,读祖辈留下来的《三国演义》,读《红楼梦》,读三侠五义,父亲最爱看侠义小说。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破四旧年代,父亲因为是党员,响应号召把旧书都忍痛烧掉了,唯一留下的一本书就是《红岩》,后来这本书传承到我的手中,总算没有断了书缘。
从记事起,就再没有看到过父亲读书。那个年代一是无钱买书,就是有钱也无处买书。父亲又燃起读书的欲望,已是改革开放以后,父亲从村委职务上退下来,家里生活宽裕了,才有闲暇看书。父亲看的书大都是武侠小说和古书。
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送我一批旧书,他知道我喜欢读闲书,说是亲戚因下海深圳,经营的一千多本的租书小店关闭了,把书都给了朋友,朋友又无偿地赠予我,而这些书大部分是金庸、古龙、温瑞安、梁羽生等著名作家当时流行的武侠书。
我从朋友那里笑纳这些书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因为父亲喜欢武侠,我不喜欢。这样我就把朋友堆放在家里的书,打包后一车运到乡下,统统给了父亲。
父亲如获至宝。
三
父亲平时看得书大多都是我给买的,零零星星,父亲即使看完了,也从不说再要,就是怕花钱,不想给孩子添麻烦。这下好了,父亲可放开精力读自己心爱的书了。
可是,我给父亲弄来的书有几个缺憾。一是书旧,原来是用于租借的畅销书,借书读的人多,读的频率高,加上不爱惜,书皮很大一部分不完整了,都是后来书老板用塑料纸订起来的,封面上看不到书名,只有书老板自己编的书号,对父亲来说是没用的,父亲须要在封面上粘贴上书名。二是有些书不成套,不是缺上集,就是没下集,父亲需要挑出来,登记另存。三是有些书缺张少页,父亲需要夹纸条说明。父亲平时看书的空闲,是要花精力做这些工作的,这无疑增加了父亲的劳动量。但父亲乐此不彼,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
父亲没有书橱,平时看的书,量少,都放在靠床的窗台上,方便随时拿取。现在突然增加了这么多书,父亲是喜忧参半,只好自己动手,土法上马,在西屋的面墙上用砖和简易木板做成书架。父亲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认真,干脆,不拖泥带水。
给父亲弄来这么多书,既给父亲带来了工作量,也同时给父亲带来了快乐。父亲无论上地干活,还是处理家务,只要有空闲,总是戴着老花镜在堂屋门前的小圆桌上看喜爱的金庸古龙们的武侠小说。父亲本来有点耳背,加上读书专心,有时母亲喊父亲吃饭都要大声几次。即使周末兄妹回家看父母,我们乱哄哄地打牌咋呼,如果父亲在旁边看起书来,就像旁若无人那样专心。
记得父亲去世前,得了一种叫带状疱疹的病,俗称叫蛇蝎疮,疼起来不要命,而且是长在腰部,几乎围了一圈,就像是宽宽的皮带状。没有好办法,只能在家涂抹医生指定的药膏,父亲躺在床上,既不能翻身,又不能下床活动,父亲疼得直咬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依然没有忘记看书,有时看起书来,会暂时忘记疼痛。离开了书,父亲就觉得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六神不安。书,是父亲止痛的药,可能我们无法理解,但世界上很多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却感动我们。灵魂不痛,身体则安。
都说破家值万贯,父亲一辈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也没积攒下多少值钱的东西,但农村人过日子,必不可少的东西样样不缺。三年前的老屋拆迁,没少让父亲大伤脑筋。因为搬迁需要租房住,很多家用物品需要处理掉,一是将来住楼房有些东西用不上,二是暂时租住的同样的农房,家用物品都齐全,搬家的物品有的是多余。父亲权衡再三,把一些橱柜、桌椅、太阳能等家用电器大部分处理掉,但唯独保存了上千本的旧书。父亲临搬家前,用了几天的时间,把书分门别类地打包,装在大小不均的废旧纸箱子里,随同父亲一起来到了租住的“新家”。
四
搬到租住的“新家”,对父亲来说,就意味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因为老屋没了,连同辛苦经营多年的栗子园也被政府征用了,手里有了不菲的搬迁费和占地补偿款,晚年生活有了十足的保障。用父亲的话说,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党,这幸福的日子是党给的。这就是父亲一个老党员的心声,他的爱,喜欢在儿女面前唠叨出来,真是应了“爱,就要大声喊出来”的流行语。
父亲作为一个八十多岁的“闲人”,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早晨起床或者围院子里小跑,或者出门沿河岸的水泥路向桃花峪的方向跑几里路。父亲说,现在赶上好时代了,过上了吃不愁穿不愁的日子,要好好活着,享受最美的生活。
父亲读书有个最大的特点,身边必须有本新华字典,一支圆珠笔,一个简易的笔记本。凡是遇到不认识的字,都要查字典把谐音字标在生字的旁边,包括字义。如果自己感兴趣,或有用的段落句子,父亲都会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我知道光父亲用过的本子就一摞。他读书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识字,但他喜欢咬文嚼字,从文字里读出他的天地。上一个层次说,是治学之严谨,尽管读书没有明确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修心一下,这是父亲读书给我的启迪。
父亲除了早晨锻炼,就是白天在院子里读书了。从老屋带回来的圆桌,放在房檐下的水泥台上,父亲不抽烟,清茶一杯,老花镜一副,一门心思地投入到自己喜爱的读书里。父亲说,读书就是养老,读书就是养生,读书就不觉自己变老。父亲朴素的话语里却有着老年人少有的智慧。
父亲除了读武侠,搬到“新家”读的最多的就是历史演义了。我知道的就有《杨家将》《岳飞传》《儿女英雄传》等,父亲始终有一腔家国情怀。父亲对未来的美好生活充满了构想,父亲曾给我说,等搬到新楼后,要设置一个书房,把所有的书都放到书架上,没事就静下心来读书,度过最美不过夕阳红的晚年生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却没有等到这一天,是意想不到的病魔夺走了父亲的生命。这是父亲最大的遗憾,也是我们做儿女的,对父亲不能如愿的最大惋惜和切肤的痛楚。
五
再有几天就要拿到新楼钥匙了,我与大哥一定要把房子装修好,把母亲伺候好。我还有一个设想,就是完成父亲未了的心愿,在我装修的房子里,设计一间书房,把父亲打理好的成箱书籍,一本本地请到书架上,这也是父亲最想看到的。
这两天我正抓紧趁天气好,在撒满阳光的院子里,为父亲晒书,清理,打磨,让重现阳光打理得干干净净的父亲的宝贝,再释放书香。
记得父亲最喜欢的一首诗,是颜真卿的《劝学诗》: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我想父亲虽然一生没有什么丰功彪炳,但父亲这种白发勤读、修身养性的精神是值得传承的。我一直以父亲的这种精神激励着我,在平时的工作生活中,念念不忘读书,保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境界,再激励和传承后人。我的女儿虽然忙于创业,但在业余时间仍不忘读书充电,也许这也是得到爷爷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我再有两年就退休了,也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夕阳季,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照顾好年迈的母亲,坐在父亲的“书房”,陪天堂的父亲,一起把书读下去。
原创2020年4月15日;2020年4月1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