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一声朋友，你懂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古文人朋友间绝交之事也是雅趣。魏晋时文人都很个别，比如“竹林七贤”之嵇康嵇叔夜和山涛山巨源，当他们还是布衣之交时，山涛曾高调地宣称，“举世能够做我的朋友的，只有嵇康和阮籍了。”后来，嵇康给朋友山涛写《与山巨源绝交书》，因为山涛荐引他出来做官，山涛升了官，原位置想留给嵇康坐。嵇康很生气，对于朝廷他属于“非暴力不合作”党，他觉得朋友侮辱了他。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里说自己散漫惯了，“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随信把朋友山涛骂了个狗血淋头。
　　 性格决定命运，得罪了司马集团，嵇康被朝廷以“不孝”之名处斩，嵇康临刑前操琴弹了一曲《广陵散》。嵇康死，此曲从此绝。临行，却把儿女托付给了山涛山巨源，并对儿子嵇绍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要知道，嵇康死，没有托孤给自己的长兄嵇喜，却托给朋友山涛。山涛没有辜负嵇康的重托，他待嵇绍，如同亲生孩子。嵇绍这个十岁就失去父亲的孩子，在山涛伯伯慈父般的关怀下，长大成人，后来又由山涛举荐做了官。有一个成语叫做“嵇绍不孤”，就是由此而来。
　　 明时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寅唐伯虎，画画得好，诗文也写得好，人称“风流”，有唐伯虎戏秋香的传闻，其实，他一生很跌宕，很悲催。时，进京会试，省试状元的唐寅得意忘形，夸口说：“会试第一，非我唐寅莫属！”却因“弊案”而受牵连身陷囹圄。其实是“政治构陷”，朝廷党派之争故。
　　 出狱后，唐寅被革除功名，黜为浙江小吏，他生性高傲，深以此职为耻，坚决不去就任，自此绝意仕途。归家后，妻子何氏终日怨言不断，哀其前途暗淡，夫妻最终失和，休妻。
　　 失意中的唐寅，开始纵情酒色以自娱，他渐渐迷失了自己：“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他写诗道。
　　 老友文徵明看不过，提笔给唐寅写了“劝诫书”，想劝唐寅“朝前看”。只可惜，此时的唐寅已经心灰意冷，他煞有介事地给文徵明回了封绝交书，《答文徵明书》：“寅顿首徵明足下。……寅束发从事，二十年矣。不能翦饰，用触尊怒，然牛顺羊逆，愿勿相异也。谨覆。”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多年后，唐寅回过味来，感慨良深，又给文徵明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和好信：“昔项橐七岁而为孔子师，寅长徵明十阅月，愿例孔子，以徵明为师，非词伏也，盖心伏也。”
　　 要知道，他俩人从十六岁就开始交好。
　　 我不是文人，我也有一个朋友，小我一岁，他是工人，也是喜欢读书写点东西，他把这叫“码字”。我俩是发小，也是同学。我的“码字”还是从了他的劝说开始的，那是2008年的事。那时，他有个“QQ”空间，发表他写的文字，他说“你也写写看，如何？”我就开始在博客写。这一写一发不可收拾，十余年了，我和这位朋友却因文而绝交，也有七八年了。想想也惭愧。其实，我挺喜欢他的，他多学博闻且“义”，但有些自虐得“玩世不恭”，嘴损喜喷，孤傲得似乎这世上无谁能入他的法眼，他说“贵圈真乱”，“谁谁做文化状”，“也曾阔过”，“这也算诗？码字而已。码字谁不会呢？”他说“我年轻时也写过这样的东西，现在想起来都汗颜。”“众口一词，非有捧出个新潮来，你配吗？”
　　 我也欣赏他写得不多的几篇忆旧散文，或也感慨如他写《人生如棋》那篇的感慨。他的随笔虽短却深沉，孤独地让人读出灵魂的战栗感来。这和他性格有关，也是他一生活得坎坷无奈。以往，我有不少文字曾写过他。
　　 荻原朔太郎说过：可以同悲的朋友易得，能够共喜的朋友难寻。一天，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三日，我写了《为了忘却的纪念——给XX的一封信》，和我的这位朋友绝交了。
　　 我信中写道：“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虽然有些话不入耳，却是我的由衷。
　　 那日，一个网群里，你在，我不在……你知道的，我也是这个网群的常客。我知道，你在说我。不幸，我刚好进入群聊，我看到了，随后，我敲开了你的QQ对你说：晚上好！背后说人长短算什么本事，过去我以为你是个男人，如今不是了；过去，我以为你是个君子，如今不是了；过去我以为你是个可交往的朋友，如今不是了。好吧，一切过去了，好自为之。并说：你今天在群的话，我收藏了，并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忘却。
　　 我们曾是五十年的朋友哦，这是怎么了？！”
　　 我在信中写道：“一切从四年前我开始写博客说起，我知道，我的文章写不好，只是为自己，闲暇时的排遣，无聊时的自慰，我没有别的爱好。从此，你坐不住了。你或在我文后留言，你或是和其他朋友说起我。几年了，一路走来，阴阳怪气热风冷嘲向我吐着口水。一直，我檫干它，从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你，我依旧诚信地和你处朋友。
　　 你也几次当面对我说，其实，我是很喜欢你的文章的。我还是没有说过什么。直到那天我写了《“夫人”不能是自己的吗？》反驳了你，并不是因为’夫人’一词的用法争议，而是因为你在我的背后在网群里对我用’夫人’一词的奚落。”
　　 我说：我写《“夫人”不能是自己的吗？》只是“别人泼了我一身的污水，我只是脱下衣服洗洗……”
　　 我说：“其实，这事很无聊。不幸的是，它发生了。为什么会是这样？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傻，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但，绝不是如你说的是我误会了你。”
　　 这是我和他的私聊。
　　 我的信也可以视为一封绝交书吧。他读了我的信后，退群了。
　　 他退群了，我“QQ”他：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想你的退群，我还是有些内疚的。
　　 后来，我看到他在QQ上的“签名”：“没有那块能够擦去争吵的橡皮，只有这支可以描出孤独的画笔。”我心情很沉重。
　　 记得，我二〇一〇年曾写过他，题目叫《父与子》：
　　 昨日，请朋友和朋友的儿子吃饭，在海底捞火锅城。他儿子春节前放寒假回到西安，8号又要返校，我为孩子接风并送行。接风虽晚了些，送行却早了些，毕竟凑在一起叙叙旧，问问孩子的情况，也是春节计划里的事。
　　 孩子的父亲是工人，特殊工种，已退休两年了。孩子在东北读大专。
　　 酒桌上，父子俩杠了起来。
　　 父：“你是十号回来的吧？”
　　 子：“是，十号。”
　　 父：“一个月了，你读书了吗？”朋友告诉我：自他回来每天除了吃饭，就是上网，夜夜如此，熬夜，懒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一点才起床，扒拉几口点点心吃，我也知道，孩子刚睡醒，吃不下。我每天陪着，早早起来，往往是，下午好好做一顿，给他做饭，他贪在电脑上，还不敢叫他，他爱吃肉，我做红烧肉，那东西又不好热，问他什么时候吃，他说十五分钟，我便起锅打火，好了，一遍遍叫，他急着游戏，三五口地吃完，又回到电脑桌嚷嚷着好不容易熬到这一关。
　　 朋友离了婚，又当爹，又当娘的。
　　 子：“你让我干啥？我能干啥？我都二十四了，还在读大专！”
　　 朋友对我说：他对我说，爸，上大学真贵，我说，孩子，咱念的不是大学，是大专。他上大专，现在工作那么难找，我本来就没有指望他升本，可在网上同他聊天，他说他英语四级过了，学校并不要求四级的。我惊喜，我也不知道他咋学的，每学期总挂课，几门补考，也都能过，我想孩子不笨，便问他能不能升本，他说升本不难，说估摸着能行，我就让他回来把书带上，复习复习，准备准备，买不到书，他花五十元借同学的书复印，我还想这小子下决心了，我想三月到四月还有一个月，考试还有希望，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结果呢？你问他书看过一页没有？
　　 子：“我就是不想读书，升本，还要再待两年，想想都害怕。你为啥非让我读本？我就不想读书。”
　　 孩子高大肥硕，如他父。
　　 我说：“孩子，要锻炼呢，你看你胖起来了，不好。现在多少斤？”
　　 他告诉我：“二百二。”
　　 我说：“学校应该有篮球场的。”
　　 朋友说：“他篮球打得好呢。”
　　 孩子说：“那地方，贼冷，风吹得人难受，我懒得动。”
　　 我说：“孩子，不小了，快毕业了，要自己设计自己了，我和你父亲过了一辈子穷日子，我们都很卖力。那时，我们没有可能自己设计自己，计划经济，我们收入少，可大家收入都少，生老病死有单位，虽穷，可绝对不愁吃饭，虽然饭很稀，可不愁，我们没有奢望，也没有恐惧。你们现在不同了，市场经济，竞争的社会，一切要靠自己的。不然……”
　　 子：“你让我怎么办？！我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设计？我的一切都由他给我设计好了！凭啥啊？”
　　 我说：“那还不是为你好。”
　　 朋友对我说：“现在工厂很不景气，一年息工四个月，工人才开三四百块钱。上班的也不过一千出头，我还算好，退了，每月一千八九，还算有保障，他每年学费四千八，床铺费六百，每月我给他生活费七百，说来也不算多，孩子大了，能吃……学校我去过，那伙食，吃过，真他妈的难吃，也真难为孩子了。一年两个假期，来回的车费，从学校回来一趟车票要四百。”
　　 我对孩子说：“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过来的，早早地父母离了婚，下乡，家庭出身不好，人家出来了他出不来，盼到招了工进了厂，玩命得干，落了一身病，老了老了，又离了婚。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要理解你的父亲，孩子。”
　　 儿子对父亲说：“你为啥非让我读理科？你为啥让我去东北？我病了，我肚子痛，痛得我哭，我回不来。”
　　 朋友对我说：“胆结石，动了手术。真没想到，胆结石手术在那里要一万二，一结账我傻了。西安我打听过不过五六千，想到他在学校有医保，能报一部分，就住一个星期的医院，不耽搁学习，就让他在他们那里做了。没想到那么贵！好多事说不来的……”
　　 他继续说：“当年，他没考上，复读了三年，别人问我你孩子读几年级？我说，高六。头年在厂里的子弟中学，他慌着玩，第二年去了师大附中，租房，我陪着，我那时还没退休，第三年到‘方正’复读，读了半年他要回家自学，拉着我退了半年的学费。你如果继续读，我还供，本科，读研。上海有个女生，还是名校毕业，找不到工作，下决心考研，带着母亲继续读研，学校不让她母亲住，她上吊了。毕竟，我总想，只有读书还算个正经事，毕竟，这个社会是讲文凭的。我再难，都忍了，我再苦，都认了，可他……我不敢花钱，我抽两块钱的烟，他却买五块钱的烟，烟瘾还大。我知道，孩子没有坏毛病，也聪明，就是懒！”
　　 子：“我懒？你看你过的，屋里都脏乱得都进不去人，我早给你说把房子收拾一下吧，你咋不收拾？！你不是每天除了吃饭就是上网，还说我呢！”
　　 “你爸哪有呢个心情啊？孩子！”我对朋友的儿子说。
　　 大家沉默……
　　 “回家！回家！不说了！”朋友说。
　　 送他们父子俩离开，孩子拉住我，单独对我说：“大伯，你劝劝我爸，找一个伴吧……”
　　 希望总在，大家活着都不易。
　　 这是九年前的故事了，写到这里我想起一首诗：“载酒江湖梦已轻，秋深犹念旧时名。忆来总是风楼晚，雨打残花不忍听。”这或许就是我今天的心况吧。
　　
　　 2020·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