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撑开一把伞一样/把自己打开/从此不再收拢/从此学会飞翔/风是一生惟一的嫁妆……
　　 这是浩如烟海的“蒲公英”诗歌中我最为喜欢的一首，作者“孤雪岭”。
　　 她的蒲公英诗句就是写我的身世，无需代入类比，就是我。这些年，我抛弃的东西很多，唯一没有遗落的是蒲公英的伞，珍藏在我记忆的门旁，进出都相视，却始终不敢轻易打开，我怕那些故事都飞到伞上，承载不起啊。
　　 蒲公英，是山野里的精灵。春暖土松，荠菜顶破了浮土，盈绿于灰黄的泥土，挖来品一顿纯粹的野香；煦风漫过，苦菜花摇曳于高冈，用奶黄编织一片卷地的海洋，我喜欢它的苦香，在甜面酱里中和着苦尽甘来的滋味。可以说，春天萌动我心飞扬，我生活在胶东半岛的荣成，荣成有十大“野香”（可食用的野菜），我什么都敢动，什么都要入口品，唯有蒲公英，自从离开妈妈后，我再也不敢挖来品鲜，因为它是一把洁白的伞，不能亵渎，我撑起在记忆的头顶，揣在温暖的胸前。
　　
　　 二
　　 蒲公英的花伞上写着我少年走出家门追梦的诗，诗句是我的妈妈用慈爱写就，每读必心醉。
　　 1978年，六月盛夏我去考学，妈妈就拎着篮子去山野挖蒲公英，肥硕的叶子，绿油油的叶片，波状的叶缘，微紫的叶柄，就像被冰冻的水浸湿而泛出红晕，擎着羽毛一样的叶子，簇拥着一朵娇小的黄花。那时在学生中流传的诗句最唯美的是“战地黄花分外香”，我以为，蒲公英的花就是“战地黄花”，来自田野，带着野味野香，必须深嗅，才可将叶绿素释放的绿香纳入胸腔，妈妈说，看你喜欢的，不就是青菜芽子味儿？拍拍我的肩，眯着眼笑我的傻。她是将我年少幼稚比作了蒲公英。
　　 “采这么多，图乐啊！”我喜欢嘲讽妈妈。
　　 “考上了，妈给你什么带着？”妈妈的话莫名其妙。
　　 “这么有信心，怎知儿考得上？”
　　 “妈懂儿的，我儿不能，还有……”妈妈很骄傲，嘴唇都蓄足了劲儿，她留下半句，我知道，她向来不喜欢损人。
　　 哦，蒲公英里，有妈妈的信心，带着蒲公英上学，亘古未闻。
　　 应验了，我抖着录取通知书，搂住妈妈的脖颈，亲一口妈妈的脸。10月20日，是我乘车去外地上学的日子。老秋了，妈妈采来的蒲公英趁着好日头暴晒好了，已经碾成了粉末，装进她熬夜缝制的布囊里，好几个，那针脚，细密无缝，斜斜地一溜，印在拼接处，就像燕子“人”字飞。封口时，忘不了塞几朵蒲公英的花伞，我第一次听妈说“伞就是梦”。贫寒人家也有梦，我是妈妈期盼的将来幸福生活的梦。
　　 上学的头天晚上几乎未眠，妈妈给我的枕头重新换上高粱糠，把四个盛着蒲公英粉末的香囊放进枕头，将早就浆洗好的枕套套上。
　　 “离开妈了，妈就怕……三天两头病，蒲公英祛病，保着我儿平安。”妈妈便缝口便念叨着。蒲公英怎么就保得了平安？我很疑惑。妈妈絮叨着，不是解释，解释会让她更伤心，“从小就不安生，离开妈，蒲公英熟了，就是一把把小伞，罩着我的儿，晚上睡觉，药味驱散着晦气……”
　　 妈妈的话，有两方面的意思，我揣摩着，就是对妈妈最好的尊重，我从来不顶撞妈妈，尽管她说的很多都是毫无根据的话，她不认得字，但喜欢揣摩事理人情。
　　 伞儿可以罩着头上的雨滴，不是天气难料，而是儿子独自闯荡，虽未入江湖，可毕竟没有父母的呵护，妈妈就让这随风的伞伴着儿子飞，这是怎样的幸福和无奈。
　　 蒲公英可以入药，我记得妈妈常犯偏头痛的病，抓回来煎煮的中药里就有蒲公英。蒲公英药用价值很多，不能说可医百病，也是壮体强身的宝贝。
　　 妈妈可能是从她信服的老中医毕秀峰哪里零星得来的话，有时就嘟囔一句，哪有不伤风感冒的，清热就喝蒲公英。清热解毒，赶不上牛黄片，也管用！妈妈是想用蒲公英将我打造成百毒不侵的钢铁之躯啊！是啊，我记得我曾经做过淋巴小手术，妈妈每顿饭要熥金银花和蒲公英水让我喝，说是消除疔毒疮肿最见效。
　　 很小的时候，医药匮乏，妈妈除了将我背在背上沿着正屋的推磨道转圈之外，还熥了蒲公英水让我喝，喝不完就洒在磨道上，嘴里念叨着驱邪的话：“烫烫大小的，小鬼不缠，药到病除……”“烫烫大小”，大意是小病小灾，其中有着安于天命，却又要以虔诚之心驱除的心愿。我要去上学了，从夏至秋，妈妈都熥着蒲公英，顿顿喝，她不懂得治未病之病，而是要抓紧时间调理好儿的身体，不然怎么可以离家远行。
　　 离开了妈妈，妈妈还是担心，就将蒲公英粉末缝在我的枕头里，她相信味儿也可以防病祛疾。
　　 上学期间我也患过一次重疾，但我没有告诉妈妈，不想让她担心，她做的已经足够，我甚至担心她买不起车票，会下步撵300公里来学校看儿。
　　 我宁愿把妈妈送我的蒲公英想象成一朵朵装在香囊里的洁白的伞，那是妈妈的爱子之情，妈妈的情就是给蒲公英的风，风携着伞儿曼舞空中，变成了游弋的云，追逐着，漫卷着，这是妈妈的诗意表达，尽管妈妈无法说出这样的诗意的话，可她的心比诗意还浓。
　　
　　 三
　　 在山野，手拈一朵熟了的蒲公英，坐在田埂上，呼一口气，轻轻一吹，伞儿就在空中飘啊飘。妈妈有时候很哀伤，记得跟我谈起生死的问题。她说，妈妈就像一朵蒲公英，一旦飞了，孩子可不能去追，她是去找另一个家。这些话很抽象，但却真实表达着失去生命的意思。记得我搂住妈妈，不允许她飞。或许，妈妈这是想考验我对她的感情的热度。恐惧，让我怀恨蒲公英的飞。我相信母亲没有关于生死的哲学思考，只是没有人和她谈论这样深奥的问题，她想和我沟通，但我又是一个孩子。
　　 在我考上学一年后，妈妈真的就像蒲公英，突然飞了，她再没有机会和儿谈蒲公英的生死哲学了，尽管我已经是可以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母子交流的机会戛然而止。我埋怨过风，我恨口中呼出一口气，将不经风的伞儿吹走，飞向天涯。正如那诗句说的，风是她唯一的嫁妆，都不能埋怨妒忌。我曾想，蒲公英怎么就不是门旁的月季花，即使蔫了还紧抱在枝头。我曾看着花瓶里的插花，花容尽枯，却还簇拥在瓶口，还给我们回想花容灼艳时的样子。
　　 其实，不必借助蒲公英来思考生死。近日我读龙应台的散文《目送》，有些释然了。她写过这样一段话：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只是我没有目送妈妈的背影在转弯处消失，连一点遗憾的可能都不曾给我。
　　 蒲公英历经春秋就丰满成熟了，风携走了它的生命，风不是肇事者，是送一朵伞到天涯的动力，是蒲公英抒怀的歌。
　　 怀念的线索就是那顶洁白的伞，妈妈的话，充满着家乡的韵味，拖着悠长的腔调，家乡给蒲公英的远飞拴住了一条线。蒲公英，在我们那叫“婆婆丁”，读着读着，就成了“啵啵丁”，“婆”这个字，意思不变，胶东读作“啵”，那年我看见小队上的会计就是这样写。所以，在我的心里，蒲公英是会说方言土语家乡话的野菜，似乎唤起我想象的都是那些慈心善目的如妈妈一样的婶子奶奶。后来，“啵啵”两个字就演变成“饽饽”，是胶东特有的美食，或许，是表达着在贫寒日子里，人们对生活的一种朴素而亲切的向往，我们小孩子说“啵啵丁”几个字，总是想起大饽饽。
　　
　　 四
　　 记忆里珍藏一朵洁白的伞，难忘蒲公英迎春破土的样子。最接地气的野菜花就是蒲公英，所以又名“黄花地丁”，我们小时叫作“战地黄花”，在我的印象里，悬崖上有迎春花，地表有黄花地丁，金黄的春天绝不亚于南国的野菜鎏金。蒲公英属于野外的精灵，闪着迷人的眼睛，晨曦喷薄，最先与太阳打招呼的是蒲公英的微笑，恬淡满盈，不因其花儿小而自馁，她是郊游时从香泥里冒出来的诗歌，踏着黄花，黄花不凋，依然举着春天的信念，那破土的劲儿，那摇风的姿态，不会让人嘲笑，只能肃穆。诗人袁枚的诗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宁愿以为是给蒲公英写的歌。
　　 我离开母亲，也如蒲公英的伞，随风而去，漂泊天涯。妈妈更明白这些，一个男子汉长大了，就要放飞自己的梦。我离家的时候，妈妈该说的该做的，都在前夜，我的背囊里带着妈妈给我的伞。就在前几年，我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花抱枝头香，那是牵挂的爱，一路抒怀飘飞，浪迹天涯，那是简约的爱，无牵无挂，也许妈妈理解我这个“粘人”的孩子，所以希望我抓着蒲公英的伞。世上两样植物让人生出漂泊之心。地上的英儿，水上的萍儿，英儿驾伞飞，萍儿总无根，飘零是它们的生命特征。
　　 我相信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是花即有花意，是树都有相处四季的智慧。蒲公英也做着它最富魅力的梦，点燃了春土，弄黄碎金，带起春花轮序繁盛，自知春土再无需自己装扮，便做一次巡飞，去点亮春色。
　　 关于蒲公英名字的来历还是邻居六母讲给我听的。从前，在黄河岸边住着一位姓蒲的员外，膝下有一女，名“公英”。有一年，公英突发高烧，四处求医，仍不见效，直到临终前公英才羞涩地告诉丫鬟翠儿病因是由于乳房肿痛难忍所致，原来她患的是乳痈。小姐死后，翠儿念及主仆情深，常到坟前祭奠。来年春天，她意外地发现小姐的坟头生出了一片从未见过的野草，金黄色的花瓣犹如公英美丽的笑靥。秋后，野草的种子随风飘落，播散大地。次年中原大旱，百草枯萎，而这种野草却染绿了荒原。就在这一年，翠儿不幸也患了乳痈，在祭奠小姐时晕到在坟前，朦胧中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坟头野草，非同寻常；既治乳疾，又度饥荒。”翠儿醒来既惊又疑，心想莫非是小姐在点化自己？她试着采些野草回家食用，果然数日后乳痈渐愈。随后，翠儿用这种草治好了许多的乳痈患者，人们由此草的药效联想到它的来历，认为它就是美丽善良的公英小姐的化身，由此就称它为“蒲公英”。六母讲这个传说，要费口舌的，讲半天，讲得动情时，有点结巴巴的。中间人物说话那段古文，六母可是背得很熟，说起来很有味儿。六母说话鼻音很重，我听着不敢笑，生怕六母瞪眼珠子。因为她的大女儿，我叫“英姐”，名字就源于蒲公英，或许六母也担心英姐有这样的厄运，才取名化厄。六母要为他第一个孩子撑开一把生命的伞。安生，两个字写起来平常，要在荒年败岁里成活一个孩子是多么不易。后来，英姐也如一朵蒲公英，离开了家乡，远飞追梦。六母常常伤心地说，一个个就像“啵啵丁”，撑起一把伞就飞了。其实，六母的心中也如花开花绽，她放飞了一把花伞。
　　
　　 五
　　 乡野的农人，看上的是蒲公英的虽处贫瘠，生生不息，更喜欢它灿烂的美。
　　 陌上风驻，黄花媚眼，微笑向阳，我们阅读春天，本无主题，蒲公英写上了“这般媚好”的诗意。在沟壑边，在石头缝隙处，蒲公英选择了不足寸土扎根，将无争闲适的性情传递给了我们，卑微不哀，尘埃无悔，即使不被入眼，依然迎春绽放，没有什么名分，甚至连名字都俗气到家了，却心存飞翔。也许它根本就不知何处安家，四海沉浮，四野落下，第二年又是一片金黄的小花。不必桃花艳，不似梨花洁，自知不能攀比，独得情趣，那就是飞越。“不慕红花不羡仙，绣绒吐雾舞流鹃”。枯荣不在枝头，带着自己悲壮的信念，一飞冲天，流鹃鸣里是送行声。
　　 我将蒲公英的诗句读给我一个因病退休的学生听，他有些哀伤，他问，是雨天的伞，还是降落伞？
　　 我说，蒲公英是我雨天撑起的一把伞，你的蒲公英是一具追梦的伞。他笑着点点头。我一生，足踏轻鞋，在三尺讲台，不恋浮华，为每一个孩子放飞着理性，我就是一把可以给他们遮风避雨的油纸伞，伞上的印花都已经折旧了，但每一次为一届新生打伞时，我分明看见是一把最新的花伞。
　　 我的学生今年55了，当年就是我的一句戏言，也不算是出口无忌无心，说他最适合读地质专业，上课的时候总喜欢手中握着两枚鹅卵石，就像是念佛的人手中的佛珠，我曾经信口说他去探矿采矿，石矿里有各色的石头。果然，他考取中国矿业大学。一生在荒山野岭奔波，也落下一身风寒病，双腿走不了太远，提前退休。他说，当年自己就像蒲公英，被老师一口气吹走，身无着落，风餐露宿。他很自豪，说自己大半生像蒲公英，退休了像一枚落叶，归根了。为了安慰他，我说他像一枚降落伞，自由飞翔，野地降落，足迹四方。能够成一枚落叶，人生岂不是无憾，是完整版的漂泊人。
　　 蒲公英的身世是一种自豪，我看到一篇关于写蒲公英的文章，说自己是一个在荒山野岭筑路的农民工，就像一枚随风的蒲公英，花开山野，花落大山，于是那里就变成了一条用万千朵蒲公英的伞筑成的路。我相信，这是创造蒲公英版的人生传奇，他说是写的诗行，于我而言是震撼，对他来说，就是享受，因为他回首的时候是一路洁白的伞，幻着最美的风景。
　　 说到蒲公英三个字，我马上想到一把伞，伞上写满了传奇，她是纵横天涯的女侠，轻身舞袖，不知从哪里来，不说到何处去。她就是化身为美，行踪为诗，我的心中永远珍藏着一把伞，世上还有什么植物可以蝶变为伞的，搭载着生命远行追梦。
　　 母亲撑开一把伞，没有走多远，就飘落尘埃，我相信她的爱还在我的身上传递，在我的心房里升温。生死之间，有多少疑问，一株蒲公英，便解释了生命的全部。
　　 手持一株蒲公英，莫问生命的长度，仰首它飞翔的高度吧。
　　 阅读蒲公英，我也有了唯美的诗句，解释我理解的人生：
　　 一颗种子/瘦削如微粒/就可以放飞一个斑斓的梦/一阵微风/轻盈若呼气/就能撑开一朵伞的灿烂……
　　
　　 32020年4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