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外公(随笔)
老屋翻新。杂物间的墙上多了一把镰刀,像一弯月亮,却没了光辉,生出一道道锈迹。暗淡陈旧的手柄,长出一块块老年斑。镰刀是思念的弯钩,钩起了我对外公的思念。
记忆中,外公做活计似乎总是慢悠悠的,不见忙不着慌的时刻。他时常把我带在身边,偶尔走累了,让我轮流骑在他的身上。他的后颈长着一个鸡蛋般大小的东西,我们都喜欢把它当成玩具,偶尔捏捏,或者用小拳头捶捶,故意问着:痛吗?外公笑眯眯地回答:不痛的。我们便又各种折腾,直至无趣了才结束。
长大后我们开始追问后颈肉锤是如何来的?外公便开始讲述它的来历,年轻的时候在水边拉纤,长年累月摩擦而成的。那时的我们不懂此中的艰辛,只是觉得颇为好玩。或许和外公有关,他的语调云淡风轻,未曾带着伤感哀怨的样子。印象中的他,总是能怡然自乐的,少有烦恼。
田野里生长着麦子,一畦又一畦的,麦芒朝向空中,随风而舞。收割的时候,我们拿着镰刀,一起帮忙。外公给我们做了示范,左手抓着麦茬,我们的手小而无力,时常只抓住一小把,右手举起弯弯的镰刀,在离地一手高左右开始割。镰刀时而有些钝,握在手里不听使唤,来回地拉锯,才能把麦子割好。试了几回,渐渐地熟练了,但是孩子并不长性,不大会儿,便又换了其他的活。看到我们在田地间奔跑,偶尔还踩坏了麦子,外公也不恼,笑着让我们小心些。印象中,最喜欢的是麦秸。收割之后,麦秸一把又一把地堆砌着,占了谷仓的大部分空间,是捉迷藏的好去处。从木窗楞上翻进翻出,时常把自己往堆里藏,也不怕脏,嬉笑声不时传来。麦收之后,外公用秸秆给我们做了小玩具。他拿出剪刀,熟练地在顶部和中间各剪几处口子,做成可以上下拉升的样子。再从菜地里摘了豌豆,剥开了取出一粒,放在最顶端,像吹哨子一般,让豌豆在空中舞动。时常几个小伙伴一同玩,比着谁的更厉害。
夏日如期而至,外公起得特别早,晨光微曦,把我们从床上挖起来,睡眼惺忪地跟在身后。菜地在河边,沿着堤岸,鹅卵石已然是深灰色,因了风吹日晒,石缝间蓬勃地长着各种草。外公在地里种了些萝卜秧子,刚冒出头,叶子上残留着露水,已有不少地方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虫眼。我们是来捉虫子的,得把这些贪吃的小生物赶走。外公慢悠悠地俯下身找虫子,左顾右盼地,而后眯着眼盯着一只虫子,一挑,便落入了瓶中。我们也各自找了根杆子,学着样子,翻着叶子,一点点地翻看软软的虫子,把它们一只只地装进了小瓶子。光着脚丫踩在地上,土里混杂着沙石,指缝间藏了许多,走起来硌脚。阳光有了热力的时候,我们已经捉好了虫子。
沿着堤岸,我们到了河边。清晨的水,清凉凉的。洗完了脚,我们不肯离去,留在河边玩,浅滩上时常可以抓到鱼或者是虾。发现了一条小鱼,双手合捧,便是天然的捕鱼方式。然而此法常常是落空的,要把握好恰当的时机,要诀是动作要迅速。两个手掌合并时,偶尔会在小拇指间形成一个空隙,小鱼儿顺势溜走了。再找,却已经没了踪迹。鱼儿游走了,开始翻石头,一个一个悄悄地翻开,有时会在其间找到一只小虾。虾捉得容易些,动作要笨一些。日头上来了,外公喊我们回家吃饭,恋恋不舍地在河边闹着。
外公告诉我们,傍晚会再来的,我们才慢慢地上岸了。日落了,余辉洒在河面,色彩缤纷的。外公带着我们游泳来了。每每朋友问及家乡时,一提名字,便认为在水边长大的孩子天性便是会水的。可有趣的是,我们家至今全是旱鸭子。河滩上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大人带着孩子,或者是半大的孩子结伴而来,在清碧的水间玩耍。外公带着我们往水里走,大致到我们的膝盖上一点,便停了下来。他告诉我们基本的动作,一只手托着我们的肩膀,让腿在水里蹦跶。水花溅起了许多,声音也是有气势的,而一旦松手,不安袭来,两手不停地找支撑,自然就是滑稽的狗爬式了。孩子亲水,玩更重要,即便是如此的泳姿,在水中也是欢快的。
晚饭后的时光是清闲的,家门口热闹起来了。邻人把大大小小的椅子,甚至有的连竹床也一道搬了出来,摇着蒲团扇,聊着家常。孩子们自顾自地闹着,大人们随性地聊着,四周的虫鸣亦此起彼伏。夜空中的星星,缀满了天幕,忽明忽暗,绚烂无比。年少时所见的星空,已然消失,而今的夏夜,几乎望不见星星,遗憾。如果外公来了兴致,也会给我们说些故事,大概是听戏文里说的。
暑气渐渐地散了去,秋天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挖地瓜是必不可少的。经过一个夏日的疯长,藤叶异常繁茂。将所有的藤往一个方向规整,像留着长发的女子温柔地将发丝拢至一旁,等待着梳理。清理好藤叶,挖地瓜也是有讲究的,否则要挖断许多,大打折扣的。地瓜时常是一串串地,大小不一,带着泥土的清香。放在河水里洗洗,便直接入口了,脆生生的,带着些甜味。地瓜是我们最常见的主食,蒸、煮、烤,各种方式换着吃,大概是唯一的没吃腻的食物了。其中烤地瓜是我们的最爱。平日里,喊我们烧火做饭,各种理由想要开溜,有了地瓜,便争先恐后地要去帮忙。添着柴火,把地瓜埋在火势小一些的灰烬中。有时候心急火燎的,把地瓜直接放在大火里烧,结果是惨不忍睹的,得到的是一块焦黑的木炭。烤熟了,掰开,一阵热腾腾地香气散了出来,心满意足。
深秋是最美的时节。山上的枫树红了。时常想见一棵高大的枫树,夕阳中洒下一片绚烂,外公肩上挑着扁担,一头挂着绳索,立在树下。四周是一片田地,分外平坦,一人一树,刻在了时光里。记忆模糊了,有时又是另外的景象。枫树依旧在,只是田地换成了一条山道,蜿蜒向前,外公站在台阶上,仰着头,一路向上。多年前在古道上望见年代久远的红枫,深褐色的枝干,虬枝上长着碧绿的苔藓或是蕨类植物,总是想见起记忆中的那一棵。
冬日是热闹的,有戏可听。戏是在学校的礼堂唱的。平日里,是我们玩的地方,偶尔跑上舞台,你追我赶的,带着嘈杂声。木质的地板,可见空隙,奔跑时总是带着些不安,担心是否会掉了下去。有一年,戏班子住在外公家,开演前,偷偷地躲在门后看着他们装扮。对一切都好奇,脸为何如此白,眉毛又如此黑?有些女子头上缚了一圈黑色的发带,是何用?他们的服装为什么那么宽大,鞋子和我们穿的非常不同……问题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些至今也未可知。不记得唱了哪些曲目,其实也听不懂,我也怀疑外公是否听得懂戏文。听戏的时候,我们是为了吃点零食才跟着去凑热闹的。每每听戏,外公会给自己装好烟袋,给我们买些瓜子。等零嘴吃完了,便找其他乐子去了,而外公依旧在台前慢悠悠地吞云吐雾,不时地露出点笑容,点点头,莫名的惬意。
听戏的日子并不会太久,戏班子还要去其他地方演,我们的日子便少了乐子。串门大致成了最佳的选择。外公最常带我们去的地方是小卖店,不是去买东西,而是此处的人最多,似乎成了大家的习惯。店家在门里排了几把凳子,大家来了,便寻一处坐下,有的装上了烟袋,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许多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再经过渲染流传开来。
日子轮回着,冬去春来。还未等来下一个春天,我们便离开了。多年后,再回此处,早已是另一番景象。物是人非,外公远去,记忆中所流失只是浮华,徒留一江春水,温润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