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风】春 舞(小说)
经过冰雪覆盖的漫长冬季,春天是那么突然地就降临到了我们之间。傍晚万里无云的天际,柔和的靛蓝带着一丝紫莓般的绛红,在一年里也是没有几次会有这样奇异色彩的呈现。
太阳偏西的时候,高朋拄着锄头在地端歇了一忽儿。田野连同他的村庄,都仿佛突然间添加了许多立体感出来。和风吹度,路边那株老刺槐的影子趴上了他的肩头,捉起褂襟,他给自己扇了几下风,随手揩去额角上的一抹汗珠。
自己家的麦田,和别人家的几乎连成一片,一眼望去,简直无边无际,一条条的波浪从麦田表面滚过去,随波显示出转瞬即逝的淡绿色波痕。高朋满意地审视着刚才的劳动成果,自己家位于村北的这块地,终于一鼓作气给拿了下来。
他跨过大路,踏过路面上那许多的坑坑洼洼,只见那上面有拾柴人掉下的干柴棒,有割草的女娃们畚箕上刮落下的一缕缕青草,路的那边傍着一条小河沟,沟的对面则是一大块油菜田。
他来到沟边,顺着长有几棵小细槐树的沟沿往南走几步,就来到那条东西向的大沟,大沟里的水仍然很少,这端是大路和小桥,那端连着废弃不用的灌溉渠,一条曲曲弯弯的小径通过沟底连接两岸,沟底正中间是个一米多宽的口子,水流淙淙,十分清澈。腰腿酸胀的他慢慢来到沟底,蹲在缺口旁,将两手放进清亮的水流里,看那汩汩奔淌的激流从几个指缝间泻出发亮的水膜。
“高朋!”随着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响,一个清亮的嗓音传了过来。高朋忙抬起头,看到小桥顶面站着一位穿红衣的妇女,满脸喜灿灿地望着他,怀里抱着的小娃也扭着身对他张望。
高朋感觉有些不自在,低了头。大路上还有不少从集上赶回来的人,大多是前后庄的,也有很多都认识他。
“咋啦,不搭理老同学了?”淑珍的笑容丝毫没减,不理会高朋那付局促不安的尴尬神情。
“你干啥去了?”
“从集上刚回来呀。你咋不赶集去呢?集上多热闹。哎,对了,今天不是上学的日子吗,你咋不去学校?”
“俺大病了,这块地还没锄草呢。”
“哎,你学习那么好,可别耽误了啊,考个大学是没问题。”
高朋不知道说什么好,低了头站在那里。
“好啦,你活也干完了吧?该回去了,好好学习。”淑珍抿着的嘴角一歪,“看你脸红的,跟个大闺女样。来,贝贝,跟你高叔叔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淑珍抓起孩子的小手,向着高朋这边连连摆动,看着高朋点了点头,又抿嘴一笑,返身抱起孩子放到自行车前面的座椅上,向着高家洼南面的田小庄骑了过去。
高朋再次蹲下身来,两只手在水中洗了洗,又抓起一把水草,蘸着水将锄把上的泥土来回擦了几遍,然后站起身,拄着锄把回到大路上,顶头迎见椿龄正拉着一车厩肥呼哧呼哧过来。拉上小桥的坡路时,椿龄明显有些吃力,只见他往前扑着身体,车襻绷得紧紧的,整个人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高朋赶忙上前,两只手一前一后抓住架子车的侧板,助他一把力。椿龄抬起头,露出牙齿笑了笑,他的眉毛上面也挂着汗珠,身上的褂子汗湿了贴在背上。
过了桥,再往前走是下坡路,变得松快起来。
“你这一车粪往哪里送?”“往东北地里。你也干好活了是吧?”“地里草锄完了,我现在回家。”架子车在平路上走,不是那么吃力,高朋就将锄头搭在车上厩肥的后坡面上,捎带着使把力。
庄西边也是一大块麦地。他俩沿着大路,直到把架子车拉到高朋家的屋后面,然后两人分手,椿龄继续拉着车往庄东头走去。
高朋扛起锄头,转过屋山东头,来到自家院里。和路坝南边建设、宇成那几户盖了砖瓦房的人家比起来,自己家那几间茅草顶的土屋,显得破败、陈旧。母亲已在被柴烟熏黑的灶屋里拉风箱忙着做饭,小妹不在家,肯定跑出去玩儿了。高朋走到堂屋门口,把锄头竖在门旁的屋檐下,看见父亲高俊武正坐在一张小木凳上,背对着里屋的门口,看见他,把已经磕空的烟袋锅放在嘴里吸两口,又掏出烟口袋来,摸索着往里装满了烟叶末子,未曾点火之前,先咳嗽两声,只是一言不发。
高朋来到灶屋,蹲在灶前烧火,这样的话母亲就可以腾出手来收拾锅里。只见她拿水瓢将锅里温热的水舀进盆里去,又拿炊帚把锅底扫干净,再用水瓢舀两瓢水倒进锅里,放入已经淘好的几把米,摘下墙上挂着的箅子,放在水面上,把罩头子里的馍一个一个拾到箅子上面。
“士英那头又把彩礼钱给退了,”母亲叹了口气,“还不是嫌少吗,人家也是为了攀个好家呀。为了这事你爹又得几天吃睡不安。”
高朋听了,心里瞬间轻松起来,感觉事如所愿。东庄士英那女的,他倒是见过几次,从来没有说过话,眼睛斜斜地看人,不知哪里感觉有点怪,反正自己对她可是没有一点感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说,只顾闷着头烧锅。
饭做好了摆到桌上,爹却不动窝,一连催了两遍,才把碗筷接到手里,仍是嗐声不断。闷声闷气吃了一阵子,爹突然将碗筷往桌上一放:“怨来怨去,还只能怪我自己,这些年没有混出个样子来。早知道就不让孩上高中了,等毕了业要是考不上学,还不是一样在地里吃苦受罪?像大发、二春他们几个,初中没毕业就退了学,在外面跑生意挣发了财,再不沾闲也贩卖个兔毛、倒弄个破烂啥的,这几年也都把三间瓦房撑着盖起来了,像咱们这倒好,落得让人家看不起。”
“咱娃儿心眼儿实诚,不会倒买倒卖的。”娘在一旁插嘴说。
“唉,几辈子的苦命,其实啥不是人学着干出来的?朋儿也大了,也该考虑成家立业的。”
“咱孩子人模样排场,不论人家多挑眼的闺女,见了面没有不满口应承的,就是抡起这经济条件来,搁不住别人的几句风凉话儿。”
爹又闷着头不说话了,吧嗒了几口旱烟锅儿。
“大,娘,我现在又不忙着成家,等以后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再说亲也不迟。”
“哪能再等几年呢?年龄大了更不好说。”爹磕了磕烟袋锅,“哎,朋娘,我正有句话跟你忖量着呢,我回来的时候碰到高乔武家里的,主动跟我搭腔,问咱儿媳妇可讨好没有,还说前庄有个女的,刚结婚俩月就离了,也没孩子,才比朋儿大一岁,人样儿还配得上,你看这事该咋办?”
“这得让朋儿拿主意,咱做爹娘的也不能替他包办了。”
“不,我不会同意的。”高朋显得态度很坚决。
“既然娃觉得不般配,那就算了吧,也没见穷到说不着人了。”娘说。
“好,那就先不答应人家,但是也不可把话说死了,以后要说不着中意的呢,也好留条退路。”爹又装了一锅子烟叶,对着火,“还有南庄窑厂缺个会计,几个庄招人呢,我想咱朋儿文化高,就报上了,就是论算账啥的,也不比别人差。”
“那可能就让他去?要是能当上会计,左邻右舍的也能高看一眼,总归有好处。”娘问。
“难说。听说报名的有三四个呢。”
“要不行,咱就走动走动?”
“咋走动?你说。”
“不是有士英家退回来那两千块钱吗,要我说,就该买一箱酒给村主任家送去。”
“人家没咋见你那几瓶酒?还不够现眼的!”
“那你说送啥,送贵了咱又送不起。”
“我还要上学,哪有时间去当会计!”高朋极力反对。
“当会计只要抽时间去算个账就行了,又不耽误你上学。”爹说,“不过那礼我看就不用送了,咱家孩子是人,人家孩子就不是人?人家也是一心想去,要是因为咱偷偷给村主任家送了礼,把人家孩子给挤掉了,都是前庄后店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就好意思?以后还咋跟人家打招呼。”
“就是啊,俺大你就别操这个心了,当不当得上无所谓,我都上高三了,课程紧张,家里的活还得做,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干别的。”
“唉,都是我这肺气肿的老毛病,犯起来不能出力下地的,连累朋儿了,人家高三的娃,都是没日没夜地学,就为了能考个好学校,跳出农门,你还得时不时地帮我下地干活,再是成绩好,也搁不住这样打岔耽误时间。”
“大,给你说了没事儿,锄个地一点都不耽误我学习。”高朋安慰爹。事实确是如此,他今天下午锄草的时候,心里想着课本里的内容,那些常规的练习题,都一条一条活生生的映在他的脑子里呢。
淑珍走到屋院门前,看见院门半敞着,心想田允华肯定是回来了,这货今天还早一抹子。等她抱着贝贝,侧身从半开的院门跨进去时,看见屋子里正在翻箱倒柜,一个个盒子、袋子从里间屋往外扔出来。
“你又搁那翻腾啥?”
“我上个月拎回来里那箱醉三秋呢?”
“你现在找那酒干啥?看一个屋子叫你次囊里!”
“你别管!”田允华“呼隆”一下,终于拎出来那箱子酒,“李乡长下午过来了,咱二叔叫我去陪着坐会儿。”
“那还能用着你拿酒?”
“你懂啥?咱拿酒去做做样子,关键是为人,懂不懂?”
淑珍将孩子放在儿童脚踏车上,孩子不愿意,哭闹起来。
“你那叫行贿,还为人呢!要为人你为啥不请咱前后邻居喝酒,非要跟当官的一起喝?”
“我请那帮穷逼喝酒有啥好处?可能给我办事儿?”田允华气冲冲道,“要不是俺二叔当主任照顾咱,咱家可能在高家洼站得住脚?那化肥种子农药农资经营,没有当官的给你撑腰审批你能干成?那每个月的低保钱你能拿到手?吃小亏占大便宜你懂不懂?成天就光知道瞎逛胡浪摆,今儿个又浪摆哪去了?”
“不是到集上买大料去了吗?”
“见天跑集上去,你个日娘里咋不死集上呢,都快成集油子了!”
“不赶集我上哪买?”
“庄东头河军店里不就有,整天就光知道瞎浪摆!”
“我想浪摆!我想咋浪摆咋浪摆!”
“你日你娘还上了天了!”
“日你娘!!”
田允华本来拎着酒箱子往外走,这时怒气冲冲地往地上一扔,捋着袖子走过来:“你个逼样里还敢顶嘴,我看你是肉皮痒痒了!”
“你打!给你打!”淑珍弯腰拱肩,将头往前伸。果不其然,额角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迅即哭喊一声,张开两臂往前扑,试图去抓挠那男人。田允华躲闪着,带过她的左臂,往女人背上“咚咚”又是两捶。淑珍再扑两次,依然还是落空,只是在他背上抓挠了一把,反而多挨了几拳头子,脑袋昏昏沉沉的,只顾跳着脚哭骂:“田允华你个考娘里样,你个孬熊,你打死我吧!咱这日子也不过了!”
孩子坐在地下,大声地嚎哭起来,两条腿胡乱蹬着。
淑珍只顾哭喊,已不再试图发起进攻,田允华弯腰拾起酒箱子,推起摩托车往外走:“要不是今个有事儿,饶不了你个考娘里,回头再跟你算账!”
“你个考娘里出去就别回来,死外边吧!”淑珍骂道,田允华却已经发动摩托车,嗡一声拐过大门口,消失不见了。
星期天早晨,高朋大致把油菜地里的草和小菜园里的草都收拾一遍,回到家喝了两碗玉米糁子红芋稀饭,就着蒜糜子吃了几块秫面锅巴,同时把化学书拿出来,看了几处难点,预习了一下本周将要复习的内容。
吃过饭以后,日上三竿,村里人三三两两上地、赶集去了,高朋拎起装书和文具的袋子,抬腿向镇里的中学走去。
赶集的人们绕过村头,穿阡度陌来到公路上,往二里地以外的化集走去。人们有的挑着青菜,有的牵着牲口,更多的是那些挎篮子结队而行的妇女。
田野似被一团轻雾笼罩,天空一碧如洗,只有一两片云霞飞舞。路边杨树平滑的嫩叶子闪烁着,仿佛洗过的一般,绿色的麦苗轻轻左右摇摆,成阵子的鸟雀飞过来,一面叽叽喳喳鸣唱着,一面迅速落到麦地里,伸出毛绒绒的头颈望东望西。
道旁的沟坡上满长了碧丝缠绕的青草,红黄蓝紫的小草花点缀在绿茵之上。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铃声,高朋赶忙往公路右边靠了靠,给人让行,哪知这铃声再次连续地响起来,还夹带着清脆的笑声。高朋回过头来,看到淑珍那张红扑扑的脸庞,挂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亮亮的,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朝哪躲,还怕我轧着你?”淑珍眉毛一扬,一副挑逗的神气。
“你不敢轧我。”高朋故意说。
“试试敢不敢!”淑珍眉毛扬起,咬着两排细碎的珍珠银牙,故意做凶狠状,推着车子向他猛冲过来,坐在车前杠小座椅里的贝贝,两只小手紧紧抓住自行车的前把。
高朋慌忙张开两只手阻止:“别闪着孩子。”
“看把你吓得,胆小如鼠!”淑珍撇嘴一笑,高朋觉得她简直又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一样。
淑珍抬手抿了抿右边的短发:“家里的活完了?”
“还没完,不过俺大身体好些了,催着让我回学校去,怕耽误我学习。”
“唉,真不幸,家里学校两头忙,你能吃得消?”这简直就是很贴心的关怀了,高朋的一颗心很快地跳了几下,感觉暖暖的。
“没事,我身体素质好,地里的活多干些,等于是锻炼身体了。”
“那也不能老是锻炼,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营养也得能跟上。”
“没事,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