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断桥(散文)
一
我的家乡小辛庄有断桥,居然和杭州之断桥撞脸了。我总说“南北断桥”,断桥不断。说什么“剪不断,理还乱”,那是“离愁”;我眼前的断桥,似断非断,真是“关河梦不断”。
元奥敦周卿《蟾宫》曲唱道:“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盛赞苏州和杭州的风景优美,物产富庶。杭州之美,莫过于西湖,而西湖著名十景中,最为出名的当属断桥了。断桥残雪,举世壮观,美丽的爱情传说《白蛇传》就发生于此。南方版的浪漫传说,若没有北方的断桥呼应,真的是遗憾。南北断桥,珠联璧合,双璧无瑕,连接了时空的美,演绎着魅力中国的绝美风景。
原先总以为断桥就是断了的残桥。那是断章取义,其实,是一座完整的桥。断桥之名得于唐朝。其名由来,一说孤山之路到此而断,还有一说是段家桥简称段桥,谐音为“断桥”。
我在这里提及西湖断桥,并非想抒西湖之情,吟断桥残雪,而是由著名西湖断桥,想到了同样名闻天下的五岳独尊——泰山。想到了泰山脚下有一个并不闻名的古老村庄,小辛庄,这里也有桥的故事,不想与白蛇的故事媲美,而是独成“彩虹曲”。
小辛庄却是我心目中的“苏杭”,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她很美,这里也有号称西湖第二的天平湖,这里也有我心目中的“十景”,凤凰山,八道河,红岭,天平湖大桥,桃花峪,玉石山等,美景如画,不输天下。然而,在这些如画的风景中,我认为最值得品读的就是这里的人文风景之最,我把她叫作辛庄的“断桥”。实际上我们家乡人早已这样称呼多年了。
而这“断桥”却与西湖断桥,有着截然不同的内涵,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两头被截断的铁路桥,是个名符其实的断桥。
曾经津浦铁路线上一道耀眼的“彩虹”,是中国铁路史上的依然生动的“断章”,是写在中国大地上的活版“诗经”。
二
津浦铁路,又称津浦线,是一条由天津通往南京浦口的铁路干线,1908年开工建设,津浦线由德英两国分别承建,于1912年全线筑成通车,途径我的家乡泰安。这条铁路位于老家的村北头,东南,西北方向路段,东南三十里处是老泰安站,就是现在的泰山站,西北几里之遥就是济南与泰安接壤的界首站。
上世纪七十年代,津浦铁路济南泰安段,线路改建,旧线路废止。新修成的铁路,从村子穿插而过。站在家门口的后场院里,清晰可见车头冒着滚滚浓烟的南来北往的火车,火车汽笛的轰鸣震天动地。
在村北的旧铁路线上,有一座带有涵洞的桥,桥洞下面是一条土路,这条路,是村里人进入泰安城唯一的一条主路。而这座桥,也是途径村子的唯一一座桥。
这条铁路废止后,铁路上的钢轨枕木国家陆续拆除,只剩下光秃秃的高处地面四五米的“土龙”。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年代,这条“土龙”却有了大用场,人们开始扒旧铁路上的陈土,造大寨田。挖掉大部分土的铁路形象,就如古战场上的一个个参差不齐的“烽火台”。
就是这样的“烽火台”,也在这几十年的光景里,被村民像“愚公移山”那样,一镢一锨地挖掉,变成了建民房的泥巴,变成了猪圈里的垫土肥料。
最后呈现在人们视线里的“风景”,就是这座孤零零的铁路桥,名符其实的断桥。我们无法责备历史,无论是战火还是人为破坏,都在沉淀着历史,当我们认识了这座断桥就像一座看遍历史风云的碑志,我们只能抚摸其上的伤痛,而不是任由风化。
三
历史的云烟,总是从这座断桥上掠过,或弥漫不散。每见,我以为是一尊立体的雕塑,诉说着一个个时代的沧桑变迁。
津浦铁路是中国一条重要的南北干线,全长1009公里,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经济大动脉,从建成到废止的近百年的岁月沧桑里,南来北往的客货运输,都要通过这条线路完成,是不折不扣的“功臣号”铁路。而这条线路经过的无数桥中,家乡的这座桥是必经之桥,同样也是功不可灭的“劳模桥”。
断桥印记,极不一般。这座桥上有过袁大总统的逍遥游,有过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的擦肩而行,也是承载过国父灵柩南下的专列。这座桥踏过日本军国主义走狗侵略的铁蹄,有过铁道游击队抗击鬼子的战火。新中国成立前夕,这座桥也留下过宋庆龄等民主人士参加新政协筹备会议的匆忙北上的身影。新中国成立后,这座桥上更是留下了党和国家领导人操心国事劳顿的一个个瞬间。不用说每年进京参加人大政协的代表,还有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无不通过这座家乡的桥,而南来北往。在那火红的年代,这座桥上也留下了“小将们”南征北战大串联的辉煌时刻。
史料记载,人民领袖毛泽东,最伟大的情怀是对人民群众利益的关心,而如何真正做到维护好、实现好人民群众的利益,毛泽东始终将调查研究作为一个利器。1955年11月,毛泽东离开北京,乘专列沿津浦铁路南下,一路调查农业合作化和农业生产情况。当时的一张时间表,生动反映了毛泽东对了解情况的渴望之情:十一月二日,晨六时五十八分,到德州车站,停车一小时,与德州地委书记谈话。上午十时四十三分到达济南,与谭震林、山东省委书记舒同谈话,下午一时结束。晚九时十分,与济南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谈话,九时五十五分结束。十一时五十六分到达泰安,在火车行进中,继续与泰安地委书记、副书记谈话。据了解,这次南下的火车暂停在我老家大河站,大河就是现在的天平湖,他老人家在家乡官员的陪同下,下车休息,站在那铁路桥附近的山坡上,放眼祖国的大好河山,而且还动情的回忆起年轻时唯一一次登泰山的经过。伟大领袖来到我们家乡,这是最值得我们家乡人民自豪和骄傲的。
这座桥就是一段历史,是记载着近百年中国风云变幻的历史。这座桥就是一部书,书里面写满了中国近代发生的沧海桑田。
是的,在这部历史书的尾声处,在这座桥承载的列车上,还星星点点地留下过我曾经美好的擦肩一瞬。
那是一个生活仅够温饱的年代,十来岁的我,每年的寒假后,都要按照爷爷的吩咐,把过年才做的豆腐,拿出四五斤,用包袱包好,放到竹篮里,由父亲亲自把我送到界首火车站,我自己坐济南至莱芜东的慢性子绿皮火车,去百十之外的新泰楼德姑姑家送豆腐。每次坐车经过这座桥时,我都不时地扒着车窗看看自己的家,是否能看到自己的爷爷奶奶,看到自己的父母兄妹。虽然一次也没有看到家人,但望着家的方向心里就觉得踏实,心里就感到暖暖的,有一种从心底涌动出来的自豪感。在动感里眺望家乡,多了一份激动,火车,从断桥驶来的火车,仿佛就是从我家开出。于是,我回家用作业本的纸折叠一列列车厢,架起自己的火车,要放在断桥上出发。人生的梦想,往往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每一个身边的事物。
坐火车去姑姑家,最大的心愿不是送豆腐,也不是为了吃到有肉香的饭菜,而是为了新年能穿上姑姑做的新衣裳。那时姑姑会裁缝,姑父是公社领导,生活条件较好,每年姑姑都给我和大哥做上下全套的一身学生蓝衣服。带着姑姑做好的新衣,再坐火车经过家乡这座桥,高高兴兴地回到爷爷奶奶身边。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满满的幸福。
这座桥,让我留恋,也让我充满了浓浓的怀念之情。儿时的朋友,可能早就忘记,但断桥这个朋友始终长在我的脑海。
四
断桥周围,藏着我儿时的生活。印象中,这座桥以北,土路两侧是两个大大的河湾,河湾的周围乱石成堆,土丘遍地,野草丛生,附近的杨树林郁郁葱葱。小时候,经常和大哥,还有胡同里的小伙伴们来这里拾柴禾,夏天里到河里洗澡,捞鱼摸虾。只要到这里来,凡是遇到过往的火车,一定会停下手中的活,无论是正在砍柴,还是河里扎猛子捉鱼,都会立起身来,面对这座桥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看着路过的火车,如果是绿皮车,更是一阵兴奋,会情不自禁地向车里探出车窗头来的旅客招手致意。那时是最快意的一件事,看到车里的人也在招手,有时会高兴地原地蹦跳起来。等到火车一过,我们像战场冲锋陷阵的战士一样,会不约而同地顺着铁路护坡的石台阶爬到桥上去,站在铁路旁的人行道上,迷着眼,伸开双臂,尽情地闻吸着火车留下的味道。
生活的贫穷是那个时代人们共同的感受,贫穷的日子并没有使人们感到生活的枯燥和单调,而是在乏味的日子里寻找生活的精彩。
小时候,除了拾柴禾作为家里生火做饭的燃料外,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供给燃料的地方,就是村北的这天津浦铁路。乡下人烧煤炭取暖做饭,那个年代只是梦想,那是城里人的专属,即使是城里人也是凭炭票供应的,那是国家紧缺物资啊。穷则思变,是穷人谋生的唯一信念。那时候,十几岁的少年,结伙成伴,放学后,带着布袋子,铲子,扫帚一起爬上那座铁路桥,看看铁路两边没有火车时,就窜跳到上下行铁路中间的沟道里扫炭灰。炭灰就是炭粉子,是货车常年在铁路上运煤时撒落下来的细碎的炭颗粒。这有什么用呢?这东西弄回家,按一定的比例掺入黄土,用水和成泥巴饼,这叫炭灰饼,晒干,用家乡人特制的土炉子,烧水做饭时,把炭灰饼放置炉子里,用引火柴点燃,一旦着起来,就像焦炭一样的火旺。
扫炭灰也不敢明目张胆进行,铁路上的护路员是不允许的,一旦发现,就会像狼追兔子似的,撵得到处乱跑。有时跑到铁路下面树林子里藏起来,有时趁护路员不注意借机躲在桥洞子的隐蔽处。等护路员背着工具包,扛着洋镐离开后,我们就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迅速开始一轮“扫荡”,铲子扫帚一起上,等把布袋子收拾满了后,我们顺桥而下,“凯旋”而归。
贫穷,带给我的是痛苦的记忆,但记忆的苦痛往往在日子渐渐好的时候是快乐,也许,这就是痛并快乐着。
五
自从家乡的这段铁路废止,变成“烽火台”后,随着村人的繁衍增多,长大的儿女开始婚嫁,新建的房舍陆续蔓延到旧铁路跟前,规模更大的村子便于“断桥”相连了,这段废止的铁路也就成了村子的天然“城墙”,而“断桥”也顺理成章地做了华丽转身,变成村人眼里的“城门”。“城门”面向正东,就是泰山西麓的桃花峪和红岭山脉,“城”南是明镜般的天平湖,“城”西是坐落在半山腰的八道河水库,“城”北则是著名的石蜡河,河水一年四季源源不断地流入天平湖。我们居住的这座村“城”是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是地地道道依山傍水的美丽村庄。村里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块风水宝地耕作着,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由于断桥是唯一进入县城的门户,也是村人出门打工,上山种地的必经之路,因而这里白黑来往的人和车马牛羊最多,就显得格外的拥挤和繁华。断桥,一直看着庄户人家的进进出出,似乎就是一个送行的老者,盼归的亲人。
改革开放前,这里还是非常闭塞的落后的村庄,从断桥出村子的路是凹凸不平的一溜慢上坡的土路,沿土路走里数地,便是通往县城的南北黄土大路,蜿蜿蜒蜒的,要经过几十个深谷似的地上沿下坡才能到城里。平时,村人很少进城,只有到了年底购买年货时,才徒步几十里进县城。小时候曾多次跟随父亲沿这条路进城,肩挑手提的带着薯干去城里去换酒。随着日子的逐渐好过,从开始的徒步,到骑自行车,到后来有了拖拉机。拖拉机那时可为是最先进最风光的交通工具了,如果有人能坐上拖拉机,不只是风光,而且还是一种身份的炫耀。毕竟那是只有村集体才有的拖拉机,家家有拖拉机的年代还没有到来。开拖拉机的,在断桥下,总狠踏几脚油门,用腾起的烟盒断桥打招呼,人们总说用自己的方式和断桥对话,断桥默默无语,却告诉了我们千言万语。
那年我考入了县城中学,这在偏僻的山村也是寥寥无几的,村里用拖拉机欢送我,这是很荣光的事,父母脸上也很有颜色。当拉着我进城的拖拉机从断桥“城门”经过时,不知羡慕煞多少路旁围观的村人的眼球。现在想来,当年真有种国家最高领导人站在敞篷车上,驶出天安门,踏过金水桥检阅陆海空方队的感觉。
村人迎婚嫁娶,大都选择在断桥。开放前,都是旧俗,晚上提灯在这里迎新娘。开放后,这里就成了村人眼中的“凯旋门”,迎娶新娘的新郎在这里组织了庞大的迎亲队伍,等新娘的车队到来时,断桥上下鞭炮齐鸣,声势极为壮观。
正是有了这“断桥”,才有了村里有名的富裕户大法爷,他是第一个在桥下开第一个饭店的,“大桥饭店”,也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店。饭店的金子招牌就镶在“断桥”正上方,两千多人的村子里,凡是红白喜事宴请宾客都在这里进行,大发爷不几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致富达人。很多人来向大发爷寻求致富经,他总是开玩笑地说,是这“断桥”的吉祥给他带来福运,“断桥”就是幸福桥。
几十年来,家乡变化日新月异,从土路变水泥路,从大路变104国道。村村通公路,路路有公交。从徒步进城,到骑自行车,开拖拉机,直到现在习以为常的满眼的轿车,车水马龙般进进出出“断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