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走过冬季(小说)
一
冬季的白天真短。不到五点半,一弯淡白色月牙羞答答地挂在东边的天上。
热力公司这几年很给力,李娟家的室温一直保持在二十二度,很适宜。
丁钱财在厨房里急三火四地洗菜、炒菜。刚刚老婆李娟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防盗门外响起稀里哗啦找钥匙的声音,他们知道是女儿丁小格回来了。
丁小格的钥匙挂坠满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她要开门就有大动静,李娟告诫过丁小格,当时指着那串钥匙,“小格,咱已经是成人,就不应太孩子气。钥匙挂上挂多些丁零当啷的挂件,有用么!好像小孩子一样幼稚。”丁小格靠在李娟肩头,“妈妈,你这是希望我长大啦!”声音嗲声嗲气,“长大的姑娘会飞走的,你舍得?”
李娟被丁小格的话刺激了,她浑身不自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叹口气,“哎!没法回答你。”
丁小格进门,换好拖鞋,换好家居服。她嬉皮笑脸地蹭到餐桌边,对着李娟一呲牙,“妈,今晚吃芸豆啊!”她往厨房瞅了一眼,“还有菜没炒好啊,要不要帮忙?先说好,我只能择择菜,其余的免谈。嘿嘿……”
夫妻俩都没有搭腔。丁小格心里有数,故作无事样,扭着舞步折回自己的卧室,等着父母叫她吃饭。
烧好的菜陆陆续续端上餐桌,李娟喊丁小格出来吃饭。她们坐下,动筷开吃。娘俩再无交流。
丁钱财在厨房收拾干净,随手关好厨房门,他在餐厅与客厅之间来来回回踱步。“你说你就不能在原单位干么?”
问话,就像掉进无底洞,一点反应也没有。
丁钱财不死心,他不厌其烦地重复问。
丁小格拒绝回答,一直闷头吃饭。
李娟向丁钱财使眼色,让他不要急躁。丁钱财全当没看见,依旧故我。
“不能。”丁小格出其不意的高分贝回答,斩钉截铁。李娟筷子停在半空,愣住。
丁钱财被只有俩字的回答镇住,停了几分钟。他又开口,“那你为什么不提前与我们商量商量!”语气比先前重,夹杂些愤怒。
“说了,你们也不让。”丁小格白他一眼。放下筷子,进卧室。
砰——她随手关门,有点重,恰好丁钱财的鼻子也跟到门口,幸亏没撞到。
丁钱财拧开丁小格卧室的门,额角青筋爆跳,冲她大喊,“拿出手机来,都是你那同学撺掇你做的好事。”
丁小格在床上坐着,听到这话兀自笑了,“你的决定都是受别人指使?你就没有主见么?拜托您老人家,说话动动脑子,我们都是大人了,好不好!”她轻描淡写地反问,同时用手指轻轻拢拢遮住脸的头发,拿走枕头,底下没有,然后拽拽被子,她两手一摊,对着丁钱财表示没有手机。
丁钱财无语。他知道手机一定在,至于在哪?他用力把被子扯翻面,一把抓到露出的手机。
丁钱财急转身,几步跨出卧室,“你不用辩解,我这就给你同学打电话,问个明白,她有没有鼓动你换工作。”说着就要开机。
丁小格从床上一个箭步蹿出门,横着身子,咆哮如雷,“把手机还给我。你私看手机,就是侵犯人权。”她似一只愤怒的小鸟,全力夺回手机,愤愤然上床闷坐。
跟在他们身后的李娟,看到,丁小格的眼泪瞬间扑簌簌落下,她不明白孩子这是有多大的委屈?
李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她盘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臂,泥塑木雕一般。只有她的眼睛是动的,看一眼孩子,再看一眼老公。
丁小格突然关死门。她把几件衣服、连带洗漱用品一股脑堆进拉杆箱。又胡乱套件衣服,拖起拉杆箱,嘀哩嘎啦,摔门而去。
“好好的家被整成一盘散沙。”李娟嘘着嘴,大口大口喘气。
丁小格头也不回就走,也不跟她告别。李娟强压心头散不开的怨愤,他们父女凭着好日子不过,这是要唱那出戏啊。
二
那年那日的一幕重演,只是此时的丁小格比那年的李娟大三岁。心疼,又一次向李娟袭来。
那也是冬天,李娟对自己未来的规划,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母亲不同意。那时,家家户户烧煤炉取暖,僵持着的李娟坐在煤炉前,炉火不旺,家里室温很低,母亲蜷缩在床上,时不时咳嗽下。李娟坚定要走。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妥协。趁着母亲松了口,她也像丁小格一样离开。有别于丁小格的是,她是与母亲告过别的。
大晚上没有车,李娟只能步行。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空旷的野外,没有一个人。她忘了害怕,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赶到火车站,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李娟至今觉得自己努力争取过,没留遗憾。要不然她会心心念念一辈子,感觉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虽然她后来又回到原点,又与母亲和好。
现在,李娟猛然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她由衷的佩服母亲当时对自己的放开。
如今,丁小格是不是同她一样,觉得自己年轻,应该自己规划自己的未来,出去闯闯世界、找找适合的定位?
李娟对丁小格换工作没有意见,可以接受。但是对丁小格不与他们商量,擅自不声不响就辞职,这种做事方法不认可,她想跟丁小格好好谈谈。谈谈一家人该如何沟通和相处。
李娟还没来得及找机会谈,就被丁钱财横刀立马把机会拦腰截断,连个回环的余地都没有。她生丁钱财的气,觉得他有勇无谋,就是一个莽撞人。
丁钱财缓缓地踱到沙发边,悄悄地坐在李娟对面,脸上的褶皱写满痛苦与无奈。
李娟此时不愿意看见他,起身转向卧室,闭上门。
其实,时间是疗伤最好的药剂。只一天,丁钱财就开始后悔昨晚的行为。他觉得对孩子的想法堵截不如疏通,他想到这句话的同时,另一个问题紧随其后,对丁小格的观念该如何疏通呢?他又陷入迷茫。
他丁钱财刚下学的那段时光,父母费心神的情况,比现在他对丁小格还严重。
那时候,他因为身高不能报考理想的学校,性格变得古怪,一连五年的招工机会都被他舍弃。
每夜,母亲迟迟不肯睡觉,常常为他满面泪流。父亲的烟一明一灭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都知晓,他不工作就像做了一个大大的茧,缚住自己和父母。
丁钱财在家闲了五年。一个大青年整天无所事事,空着两只大手,晃过来,晃过去,还要对着时不时以泪洗面的母亲,他恨不得拿刀剁掉自己的手。然后流浪,逃开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哀叹。
终于熬到一次机会,上交三千五百元得个招工培训名额。
母亲跪着他,像一只愁肠百结的老蚕,一丝丝吐出心事来,“儿啊,咱不小了,不能再混下去,该出去挣饭吃。再这样你的一切都会耽误的。”
丁钱财看着跪在眼前,为自己操心劳力的母亲。他想,他应该也跪着,要不然对不起母亲。就在他给母亲也跪下的时候,忽地明白过来,有些事不能怨天尤人,有些事更不能作茧自缚。他腾地站起来,双手搀住母亲,突破包围他五年的茧,“妈,我去就工培训班。”
母亲因为得到儿子答复,高兴。要起身站直的那刻,母亲的身体却软下去,闭着双眼,脸色发黄,呼吸急促。
“妈,你不可以有事,我一定好好工作,保住饭碗。”丁钱财涕泪横流。母亲缓过来,他才松口气,他庆幸自己想开了,没有害死母亲,没有成为千古罪人。
丁钱财说到做到,一碗饭端到现在。可是丁小格的饭碗在哪里呢?他犯愁。
三
丁小格原先的工作是在本市呼叫中心做售后服务。她不满足现状,公司选招质检员的时候,她报名并被录取。质检员的工作是朝九晚五,每天抽查记录,清闲自在。丁小格觉得这是妈妈班,不具备挑战性,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不应该干这种工作。她不声不响就递交辞职申请。在网上着手挑选应聘单位,不在本地,她要去比较大的城市——岛城。
李娟对刚去岛城的丁小格惦记了一天。她忧心忡忡地挨到夜幕降临。
一般单位在这个时间段应该下班了。李娟算计着时间给丁小格几次留言,没有回信。
李娟的心开始翻腾,坐卧不安。丁小格到底是怎么样了?她又开始一次次反问自己,终于在半小时后丁小格回信息了。
李娟要求看图片,这样才能保证丁小格没撒谎。一个小视频放开,丁小格包在被子里,写着什么。李娟想不通原本一身公主病的丁小格,因了什么缘由使她如此用功!
李娟一遍遍留言,嘱咐孩子盖好被子御寒,实在不行买个热水袋,还要好好吃饭,多喝热水……此类嘱托丁小格一一应允,很痛快。
李娟明白,自己现在是鞭长莫及。若是与丁小格面对面,她会做出来什么,真不好说。
任何人都经历过等的滋味。李娟划定等是一种煎熬,就是在丁小格拖着行李箱出门的那一刻。
自打丁小格离家,李娟每日多次联留言系,丁小格也懒得详细回复,都是“嗯、哦”简单应付一下。
李娟意识到丁小格已经长大,很多事她不可能左右。真应了老话:孩大不由娘。
元旦前一天,丁小格发消息说她不回家过元旦,就职公司安排培训学习。
李娟开始学着适应孤独。她每天无数遍地翻看孩子的微信朋友圈,想发现孩子的动态。可惜的是,丁小格设置朋友权限,她被丁小格无情地关在朋友圈外。她又不敢轻易上去敲门要求对她打开,怕引得孩子反感。若是被丁小格删除好友,那时就叫天,天不应了。
从别人那里得知,丁小格朋友圈的内容很丰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朋友圈记录。
元旦这天,公司培训是从驻地到另一个城区的分公司。丁小格同其他培训人员就像锅里的饺子一般,挤在格子间里。她在培训结束后,陌生的岛城,由于路况不熟,竟然大晚上步行俩小时愣是没回到宿舍,本来想省钱的她无奈之下打的才回去。
李娟明白丁小格不让看朋友圈是怕自己担心,怕自己会哭,会劝她回家。
李娟想起孩子小时候,扎撒着小手要求抱抱,感觉就像在昨天。如今丁小格高出李娟一截,自己走出家门,不在她的羽翼保护之下。
夜已经很深,李娟在床上烙饼,被子盖不住,一阵阵燥热在身体中蹿腾。她辗转难眠。
李娟干脆坐起来翻手机,看到现在购买火车票要实名制;现在的公司或工厂招工必须缴纳五险作为员工的基本保证……
李娟缓缓地长长地吐一口气,大环境里没必要为丁小格安全担心。只要丁小格有上进心,前途也许无忧。
让她吃点苦吧,多些经历,多些经验,增加点社会阅历,对她以后的生活会有帮助!李娟一转念,心情变好许多,为丁小格绷紧的心弦稍稍放松。
四
丁小格第一次来到岛城,闯荡。她才发觉自己的想法太简单。大城市就业机会就像它的交通一样,四通八达。然而在大城市求职与出门在外上大学又有天壤之别。
上班,一天的时间无法用二十四个数字来数。每一分钟都是火燎锅底式的拼杀。
丁小格出门带的钱不多,为节约开销,她选的宿舍没有供暖,仅有一张床,一书桌。桌上放一摞业务理论书。为了试用期达标,丁小格把业余时间全用在学习上。
丁小格实在抵不住寒冷侵袭,躲进被子里做笔记学习业务理论。寒夜里,纸笔配合,刷刷刷……
丁小格偶尔也走神,她想一九,自己在温暖如春的家中度过。二九,一个人在寒冷的岛城受煎熬。还得熬过三九和四九,等到五九,顺河看柳。那就是春天来了,我还有啥可怕。想到这里,她给自己打气,三九就要过去,春天不远。丁小格注意力拉回,又回到书本上。
丁小格察觉岛城的天气有些反常。四九来了,狂风大作,夹着碎雪,一阵一阵直往行人的脖领口灌。行人裹紧衣服,匆匆忙忙赶往目的地。丁小格给自己打气,不到长城非好汉,熬过冬天是春天。
丁小格顺利通过试用期,她要奖励自己爬一次山。山在当地很有名。
四九第九天,突如其来下了一场雪。太阳映照皑皑白雪,从山下望向山上,庙宇打上一层圣洁的光晕,耀眼。
又降温了。
丁小格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到山顶。庙宇,不大,很肃穆。丁小格在大殿里祈福,祈福父母身体健康,祈福自己未来事业顺利,平安快乐。
丁小格的肚子咕噜噜开始唱空城计,她抬头看看当头照的太阳。中午,她在庙里预定份斋饭。斋饭是一粥,一饭。饭是绿色素菜下一点白米饭,粥是玉米糊糊。她起先因为饥饿吃得急促。后来,她放慢咀嚼速度,一边吃饭一边思考人生。
人生的舞台很大很大,每个人要想得到一席之地,需要拼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唯有亲情打不散,扯不断。每个人的成长得经历孤独寂寞。每个人都朝着自己制定的目标进取、奋斗。丁小格想过这些大道理,又开始想妈妈做的饭,爸爸炒的菜。她有点想家了。
五
丁钱财避开丁小格回家的时间。他静静地躺在理疗垫子上,窗外飞雪,一床小薄被盖着,竟有些冒汗,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选择逃避丁小格。
丁小格独自打拼,要实现自我价值,李娟是又欣慰又心疼。她现在还是处在两难之地,一边是丈夫丁钱财的不理解;一边是努力中的孩子;中间的自己该如何让父女二人冰释前嫌呢?
自打丁小格离家,碰到李娟上夜班不在家,偌大的家里只剩丁钱财一个人。他心里空落落的。摸出手机,迅速拨号,“喂,你挺滋润啊,也不管别人活得如何!”
“你怎么了?”毕竟二十好几年的夫妻,上班的李娟接到电话有些担心。丁钱财曾是病人。那种病无法判断是否痊愈,每天犹如头上挂了一把刀,不知何时会掉下来。
“我没事。就是问问明天我吃什么菜,你都买好了没?”丁钱财口气变软。
李娟在上班,接听电话开始是有点怕和担心的。听完,觉得丁钱财是在没事找事。她在电话里嘲笑丁钱财,“不可理喻,你自己不会找找看看,想吃什么自己买。你不能帮助别人,也请尽量做到不麻烦别人。”
漆黑的窗外,大雪飘飞。丁钱财躺在床上,丁小格会不会冷啊?不行,即便不同意孩子闯世界,也不能苦孩子。他摁亮手机,指指点点,一百元从支付宝账号划给李娟,备注给丁小格。
转钱后,丁钱财的心稍稍平静。月亮不知何时冒出来,亮黄黄的清冷逼人。丁钱财不一会儿睡过去。夜,静谧的夜。没有心事的人,才会睡得安稳。
天亮了,地上的雪,被风吹得团在墙根下、路边上。太阳很大,感觉不到温度。室内温暖如春,长寿花竞相开放。
李娟下班到家,拿着手机来到丁钱财眼前,“你要给孩子打钱?”丁钱财坐在那里纹丝未动,笑起来。“你的倔驴劲儿过了?”李娟上去点点他的脑门。也许用力过猛,丁钱财的眉心揪起几个疙瘩。
李娟连忙陪笑,“这样多好,你总算学着冲破思想的禁锢,打亲情牌了。”
丁钱财想想说,“孩子会不会不要我的钱?那样才算是有志气。”
“嗯,船到桥头自然直,孩子会好起来的。”李娟握住丁钱财的手使劲摇晃,她掌心的热传给丁钱财。
六
丁钱财和丁小格的关系没有因为转一百元钱而解除紧张。为弥合父女俩的裂缝,李娟开始尝试找突破口。
“对,就这么办。”清脆的掌声击破黑夜。李娟终于想出办法来。
嘀嘀……铃声惊扰熟睡的丁小格。她睁一眼闭一眼,勉强地看手机消息。
孩子,我决定赞助你一千块作为住宿费,也是为你在好点的环境中继续拼搏。这条消息来自李娟,落款却是丁钱财。
丁小格麻利点击收钱,看着留言,她心有所动,睡意全无,回复俩字:好的。
夜,再次来临。李娟手机响一声,她接收到丁小格发的一张照片。上面有床,茶几,桌椅,空调。她回发个笑脸给丁小格,代表自己看到新宿舍的图片,很放心。
“丁小格换了宿舍。宿舍里有空调,接下来的冬天就不冷了。”李娟告诉丁钱财。
丁钱财也收到了同样的图片。他心里偷着乐,表面不说而已。
一家人都在改变,李娟觉得冬天就要过去了。
敬茶!
敬茶!
敬香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