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贫贱夫妻(小说)
送走了丈夫,杨素兰苍老的脸庞却漾起一丝红晕。想当年,丈夫曾亲口对她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她。
一
素兰出生在河南驻马店汝南贫寒农家。她上过两年学堂,认识不少汉字,爱好舞蹈,挑花篮,扭秧歌,打花鼓。她和自家屋的婶子泽芳好的像亲娘俩。泽芳的丈夫去世后,改嫁到信阳平桥唐家湾,成为周全文的婶子。
三年后,泽芳去驻马店汝南祭拜前夫。瞧着十八岁的素兰貌美如花,她想到全文比妹妹金桂大好几岁,金桂已经出嫁两年了,他还没对象,便决定为素兰说媒。
当夜,素兰跟泽芳睡,听她讲全文从小到大确实没少受罪,他错在给周家引来个千斤周金桂。周家夫妇去上工,嘱咐七岁的全文在家好好瞧金桂。金桂蹒跚学步时,摔倒在门口的石头上,脑门磕个青紫色的大疙瘩。全文既心疼妹妹,又害怕挨打,他瞧着父母放工回来,躲进门旮旯,被养父周怪头拽出来,打的顺头淌血,还惩罚他不许吃饭。家有好吃的,养母余玉清让金桂先吃,她吃剩下的,有时全文能吃着,有时他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周怪头吃。金桂到了学龄,乐呵呵地背着书包去学堂。全文放牛,出工,挣工分,他在这种环境长大,自然老实忠厚。
第二天吃罢早饭,天真烂漫的素兰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粗棉布褂子,跪拜了父亲杨明辉,母亲朱义荣,她掂着蓝底白色碎花小包袱,跟随泽芳走出家门。
朱义荣望着素兰的背影,哭倒在杨明辉怀里。
杨明辉道:“怪俺命不好,仨闺女都是替人家养活。俗话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哭啥哩?她婶子对俺说了,这时候的信阳和过去大不一样。信阳路宽,能走架子车,有的路还铺上砂石,下雨鞋上不沾泥,还有望不到边的大水库,常年淌水的浉河。信阳山绿水清,吃不完的大米白面,喝水还要烧开,加撮儿毛尖茶泡着,俺不用替兰儿担心。”
“俺一想到信阳五九年饿死人的事,就心惊胆颤。兰儿真是跟泽芳去吃香喝辣,比跟俺过苦日子强……”朱义荣说着哭着。
杨明辉道:“仨闺女,最数兰儿心思细,会疼人,俺也舍不得她走远哩!”他跟朱义荣抱头痛哭。
“大姐!大姐!大姐……”素洁牵着素华在素兰背后撵着喊。
素兰回头朝素洁和素华挥挥手,毅然决然地跟泽芳来到信阳平桥唐家湾。她瞧着唐家湾的茅草屋脊都是青色的小瓦扣成,感觉很美。
全文远远望着素兰身材高挑,梳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心想:“这辈子若能娶这漂亮的女子,会一辈子待她好……”
世道不公平,佛渡有缘人。
泽芳亲自带着素兰去周家相亲。
全文见到素兰,一改平时的老成持重,沉默寡言,他道:“婶子,素兰要是不嫌弃,我想和她尽快结婚。”
泽芳惊呆了,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瞅瞅余玉清,又瞅瞅周怪头。
余玉清对泽芳微笑道:“我养个半吊子儿,尽说半吊子话。只要这女子不嫌他,不嫌我家穷,当老人家没啥说。他们想结婚,可以打结婚证。”
“我和老姊妹想法儿一样,只要俩个孩子相中了,当长辈的应该成全。兰儿,究竟咋想?给句痛快话。”泽芳话是这么说,她早已胸有成竹。
素兰朝全文瞅一眼,又害羞地勾着头,道:“俺……俺愿……愿意!”
“等我结了婚,唐家湾就没寡面条子,他们再也不会拿我取笑……”全文想着,跑集上买一斤水果糖。他弯了多年的脊梁,因素兰的到来终于挺直了。
素兰和全文顺顺当当领过结婚证。
泽芳陪送素兰一个小红木箱子,用一件大红花布衫压箱底。一床红绸子棉被,一对绣花枕,一个红花洋瓷盆,一把梳子,一面镜子。
唐家湾的女人瞧着素兰的嫁妆,眼羡不已。
有那女人道:“素兰不是泽芳亲生亲养的妞儿,她拿她当亲生亲养的妞儿陪嫁……”
“他老俩口子都不讲脸面,不爱排场,娶个恁漂亮的儿媳妇,舍不得摆酒席,活是个老鳖一。”唐家湾的男人直接当着周怪头的面这样说。
周怪头道:“把他捡回来养活恁大,我也不容易。脸面是个啥东西,讲不起,我也不在乎。”他从容坦然的态度令人哑然无语。
“兰儿,你命中注定该填泛全文,不然,经俺一说,你们的姻缘咋就成了呢?从今往后,你和全文踏踏实实过日子,再给周家添个毛娃子,妥了!”泽芳说着,把素兰的手交到全文手上。
素兰和全文不约而同朝泽芳露出腼腆的微笑,这也是一种态度。
新婚的日子,全文跟素兰跟得紧,唯恐她跑了。唐家湾的老年人瞧着全文和素兰走路肩并肩,说他小俩口都是不成仙的东西。中年人偶尔瞧着素兰牵全文的手,说他俩口子都不待规。
赖货瞧着全文带素兰出工,直接对他笑道:“原先,我们都以为你是个噘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膀货,这辈子打光棍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你不花钱,还娶个比你小七八岁的娇滴滴,真是膀人有个膀福气……”
全文的脸红了,他憨笑着,啥也不说。素兰尽管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是朝赖货微笑着点点头。
二
素兰从嫁到周家头一天,想着爹娘的嘱咐,当人家儿媳妇,每天起早些,手脚要勤快;当人家儿媳妇要长眼色,学会看事。因此,她每天早起给余玉清到粪坛子,出工、烧锅、刷碗、扫地、洗衣裳,剜猪草,啥活都干。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周怪头和余玉清开始比鸡骂狗,闹腾分家。全文和素兰不晓得老人家为啥要闹分家,他们不想分家,也不搭腔,尽量躲避。
余玉清每回瞧着素兰吃南瓜糊涂也要到醋搅和搅和,都会很生气。这不,她又瞧着素兰用醋拌饭,便夹一筷子炒韭菜送嘴里,嚼着嚼着,“嘎嘣”一声,把两个小白盐粒连同唾沫吐素兰脸上。
全文惊呆了。周怪头啥事没发生一样,他只管吃饭。
素兰用手慢慢地擦擦脸,继续吃饭。
余玉清用筷子指着素兰,道:“小侉婆娘娃子聋了,还是哑了?想害死老婆子,没得门儿。算命瞎子说了,老家伙寿命长。你嫌弃我,也死不了。没三媒六聘,谁叫你嫁给全文了?不想过,滚你那老北乡去。”
“分家,分家,这还得了哇!今儿不分家,她迟早把老家伙害死。”周怪头说着,把舔干净净的粗瓷大碗摔素兰跟前。
素兰惊得猛地站起来,瞅一眼周怪头恼怒的脸,又勾头瞅着满地碎碗渣子,好一会儿,她昂起头来,面对余玉清,道:“妈,俺头一回心疼,是为了离开汝南娘家来你家。第二回心疼,是为了你们跟俺闹分家。菜是俺炒的,盐没化,咯着你牙,俺有错,俺给你赔不是。晌午,放工晚了,俺还没顾得把盐圪垯捣碎,以为炒炒它能化。想分家,好说好商量,千万别发脾气,邻居听着笑话。”
“哎,这就对了!好女不穿嫁妆衣,好男不吃分家饭。现在就分家,你们立马搬出去,搬出去。”周怪头说着,指向大门外不远处的两间稻草棚。
余玉清分给全文两条打着补丁的小白洋布袋,分别装着几斤米面。一口小水缸,从缸口裂一道曲流拐弯的小细缝儿。一口用壹分、贰分、伍分钱补好的铁锅。一个用贰分钱补了底的洋瓷盆。一个破黄泥炉子。半瓦罐黑黢黢的棉籽油。两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两双筷子。半盒洋火。一把盛饭的大铁勺子,是唯一新物。
素兰和全文把坯头子搬进稻草棚垒起来,棚上箔莲子,然后,铺上稻草栅子,算是把床铺好了。
周怪头瞧着里房还有大半截坯头子没搬走,慌忙把它搬放堂屋门旮旯,他出去了。
素兰瞅瞅屋里的家伙什,道:“屋里没个墩儿,好得那屋还有大半截坯头子,俺去搬回来当墩儿。”她跑过去,不见那半截坯头子,正纳闷,眼角余光瞧着半截坯头子在堂屋门旮旯。
余玉清站堂屋门口,嚷道:“你别搬坯头子,放下!放下!这半截坯头子留着金桂来了当坡坐。你去问问,唐家湾哪有大嫂跟小姑子争东西?”
“不把半截坯头子放下,无法走出堂屋门,俺不要了。四把椅子,俺得搬走两把。”素兰想着,放下坯头子,抓住椅靠子。
余玉清道:“坯头子不能搬,这椅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更不能搬,你不能动这屋里的东西。”她掰开素兰抓着椅靠子的手,末后,照她脊背狠狠推一把。
素兰脑门磕门框子上,她顾不得疼痛,转身照余玉清胸前推一把。
余玉清就势坐地上,哭道:“自古以来,唐家湾只见老婆子打小媳妇,没见过小媳妇打老婆子呀!往后,再进我屋子,你就是个死皮不要脸……”
“俺打你了?信你推俺,不信俺推你么?就是俺亲爹亲娘,也得讲道理。”素兰说的轻松,她步履沉重,慢慢走出住了半年的屋子。
余玉清瞧着素兰走出大门,不哭了,她大声嚷道:“只有拉蛮的父母,没得不下雨的天。你个死不要脸的小侉女人,敢打老婆子……”
全文蹲门槛子上想该咋应对往后的日子,听着余玉清吆喝,他瞧着素兰回来了,猛地站起来,甩她一个响亮的大耳光。
素兰捂着半边脸,用哀怨的眼神瞅着全文,末后,她回里房拿出来时的那个小碎花包袱,要回汝南娘家。
全文瞧着素兰将要迈出门槛子的那一刻,他一把抓住她胳膊,屈膝跪地,哀求道:“兰儿,别走,别走!我对老天爷发誓,这辈子绝不会再打你,求你饶我这一回……”
“俺敢赌咒,谁要打你妈,谁是七孙,赖爪。俺长头发辫子剪的像个秃尾巴鸡,还是天天忙的屁股不得占地。俩老的毒气,非得分家,俺到底哪儿错了?哪儿错了?可该唐家湾的人说,驴不走磨不转,不是儿媳妇不孝,就是老婆子不贤。你不信俺,还打俺,这日子还咋过?让俺痛到骨头里,苦到心窝里。”素兰是抱怨全文,也是诉说心里的委屈
全文轻轻揽着素兰消瘦的肩膀,道:“信你,我信你!咱不能责怪父母,不管咋着,是他们把我捡回来养大。咱们年轻,都是硬劳力,多挣工分,往后会过上好日子……”
“信你,往后会过上好日子。俺问你,这眼巴前儿的日子咋过?厨屋碗架上有半罐儿盐,你进去抓一把。俺把那破煤炉子用塘泥糊糊,用它生火。晌午,搅咸面汤喝。”素兰说着,抹去眼泪。
全文抱着膀子蹲门槛上,道:“他瞧着,不是噘,就是打。我不吃,也不去。”他瞧着素兰把一条破裤子折叠起来,装进包袱,以为她要走,忙道:“我去,我去,我去!”
素兰把差点儿裂成两半的黄泥炉子小心翼翼地搬到太阳地,去挖泥巴。
全文走进厨屋,瞧着盐罐子,心跳加速,他捻两个牛眼睛大的盐坨子,将才走出厨屋门,被从外头回来的周怪头撞个正着。全文胆怯,他把捏着盐坨子的手藏背后。
周怪头厉声道:“龟孙儿,把手伸出来,伸出来,是不是摸鸡窝了?是不是偷老家伙鸡蛋了?”
“不、不是鸡蛋,是盐、盐坨子。”全文说着,把捏盐坨子的手慢慢地伸到周怪头面前。
周怪头夺过盐坨子,照全文的脸左右开弓,道:“日你妈,欠剋,谁教你不待规?说,还敢偷老家伙不?”
全文眼含泪水,浑身哆嗦,他瞅着周怪头狰狞的嘴脸,无话可说。
素兰捧着黄泥巴回来,瞧着周怪头收拾全文,由然想起初嫁到唐家湾,有人说全文是个噘不还口,打不还手的膀货。她扔了泥巴,捡起大坷垃头子,朝周怪头举着,嚷道:“为两盐圪垯,你动手打他。再敢动俺男人一根手指头,俺拍烂你头,信不信?那一只鸡,昨儿嬔个蛋,今儿还能嬔个蛋?整个唐家湾找不到十只鸡,鸡蛋老金贵,俺从来不敢动。你凭啥诬赖人?别说两个鸡蛋壹分钱,就是壹毛钱,你应老子,也不该打他。更何况他没拿鸡蛋,就是拿了,也不算是偷。你把唐家湾的队长喊来,评评这个理……”她像竹筒倒豆子,数落到痛快为止。
“你敢,他是你老子。”余玉清说着,照素兰的脸“啪啪”两巴掌,她瞧着邻居围来了,便拽住素兰拿大坷垃头子的手,可怜兮兮地哭道:“素兰,不能,你不能打他啊!他是长辈,你是小辈,小辈打长辈是天打五雷轰的罪……”
素兰和全文呆呆地瞅着余玉清,他们被她变脸的速度搞蒙了。
唐家湾的人听着吵闹声,都朝周怪头家门口跑。人们不晓得周怪头因为啥打全文?也没瞧着余玉清打素兰,他们只瞧着素兰拿大坷垃头子要拍周怪头。
有人坏笑道:“周怪头,这样的儿媳妇少见,你狠劲儿打,不然,她敢上房揭你屋脊瓦。”
“全文走的啥狗屎运?娶个小侉婆娘娃子,瞧着是个花滴滴,娇滴滴。你们望望,她哪儿像个新媳妇?手里拿的大坷垃头子,打起架比咱大老爷们还彪悍。她更像电影里的女悍匪,在汝南嫁不出去,才跑信阳平桥唐家湾来嫁给周全文这个老寡面条子。”赖货说罢,哈哈大笑。
素兰甩掉余玉清的手,丢下大坷垃头子,怒视着周怪头,走进厨屋,先抓把盐装进兜儿,然后,拿起水滴滴的炊巴子,和用细麻绳敹过的破葫芦瓢,高举着,嚷道:“你当老的不要脸,俺当小的也不要脸。伍分钱一斤的盐圪垯,少了它,人没力气,俺非得抓一把盐圪垯。这炊巴子,还有门旮旯的笤帚,扁担勾子,都是俺摸黑费力砍的,费力扎的,想拿就拿。”她把炊巴子和破葫芦瓢撂门口,跑走了。



杨宝兰今年八十多了 再也不愿意提起她跟婆婆的恩恩怨怨。
谢谢老师们 点评辛苦
十分感谢你关注《贫贱夫妻》
看着你在江山文学网丰富的积累
与我也有一种成就感
带你来江山文学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