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槐花纪事(散文)
一
我固执地认为,屋子开一个后窗,就是为了“纳香”,古人有“独卧秋窗等桂香”句,我开窗扇邀槐香。
我的老家,成林的树就是槐树。老屋后面两百步外就是槐树沟,每当春五月,我最喜欢打开老屋的后窗,要大把大把地抓住槐香。
沁抵心脾的槐花香,似乎最擅长入窗的功夫。春风,又名“东风”,少年的我,接触一句诗词:“东风恶,欢情薄。”怎么也想不通,这个“恶”字会给了东风。文学会让风有善恶的性质,第一次听说,而我心中的东风,一点不恶,是槐花的御马,不加鞭就驾到窗下;槐花的风火轮,掀翻了吐火的哪吒,将串串香送到熟睡着的我的唇边。那种槐香,可以憋住一口气,突然张开大口,贪婪地吸入,扑向心池,徜徉双肺。勾起食欲,挑战舌尖。我曾经一个跳高跃起,挂在妈妈的颈上,跟妈妈撒娇,要吃槐花饼。妈妈说,春夏之交旺相(当地话,意思是人不得病,很安生)人,什么也勾不住儿的心了,馋虫被槐香整得死去活来。
五月,想妈妈,这个画面马上跳出,可妈妈不说话,手臂不自觉地摇,摇不出一个真实了。
“弄蕊拈花仔细看”,妈妈在这句诗里。一直上小学三年级之前,去槐树沟撸槐花都是妈妈亲为。我们那一带,街门后总放一根翻瓜蔓的木棍,妈妈用烧火钩子在一端烫两个眼儿,将钩子固定住。拎着篮子,提着钩子,沿着屋后的小路,一双金莲小脚,摇啊摇,就站在了槐树沟边,不急于动手,看着槐花发呆,妈妈身染槐香,心向灿烂,她不懂得什么是诗意,但明白艰难的日子也要有赏花的心。
撸槐花一串到沟岸,槐树沟是妈妈的诗。玉洁般的花儿,绣在绿梗上,排列有序,妈妈总是提起一串,凑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看槐花的晶莹,似乎只有阳光穿透槐花,花儿才有了味道。妈妈穿着大襟袄,解开靠下摆的盘扣,将那些槐花拾进她的怀里。从小我喜欢依偎妈妈的怀抱,说妈妈“怀香”,原来是用槐花染了香。当然,妈妈热爱生活的情怀比槐花还香,疼儿的心地也盈香。这是我懂事以后才有的认识。
槐花瓣儿包裹着的时候,是绿玉与白玉的混合体。绿茎擎着绿玉,经日染晒,泛出紫色的光华,妈妈说,那甜蜜就是这些紫色的“花掌”捧出来的,“花掌”很形象,就像两只小手捧着槐花的玉瓣,花半开,蕊不示人,才是口感最美的状态。妈妈说,吃的就是蜜蜂还未踏足的档口。我不懂得这些,唯一感觉很美的就是妈妈好像最懂得花。崇拜的发生,不是因为学问,而是因为妈妈用似是而非甚至一知半解来让我感受花的美。
二
儿啊儿啊,槐花开了,吃甜饭……
这是我听到的妈妈唱的最甜美的儿歌,一直到我上了中学,妈妈还时不时吟唱,一入音儿就投入,眼睛充满了柔意,唱槐花的曲调是自度的。我相信,花儿都是可以激活人的审美灵魂的。
每年槐花盛开,妈妈的脸上就如槐花开的样子,不再皱着眉头让我不解,妈妈说,有了槐花,日子就好过了,可以变着花样调着味道给我们爷俩吃。粮不糊口,槐花管够。这是妈妈的话。似乎有了槐花,日子就生出了希望,因为在众多的花里,可以让人饱餐的就是槐花。长脖子春,不再被妈妈骂作“穷等”(一种名字很不好的鸟儿)。妈妈固执地以为春天难过,就是这种鸟儿名字不吉利,她迁怒于鸟儿,只有槐花开才减缓了她疑虑重重的情绪。
美食,在我妈妈看来,必须是用陶器盛着,或者用陶器加工,否则难出味儿。锅灶的墙壁上挂着三个土陶制的“饭撑子”,就是现在说的“漏屉”,大小直径不同,有时候下锅的饭多,就分层摆进锅里。每年的春天,妈妈一定要从马岭许家进村卖土陶具老许的手里卖下一件刚出窑的漏屉。黑色的,用手一摸,可以掉下烧窑后的残土,妈妈在河沙里磨掉,浸饱了水,用来熥槐花豆馍,那味儿十分地道。槐花洗净,开水去了怪味,加上粗碴子玉米面,最好用些许大豆面,大豆面,平时是不舍得用得,只有槐花的时候,才敢奢侈一把。妈妈用筷子拌匀,在漏屉上铺垫好玉米叶,堵住漏洞,摆满槐花豆馍,几口火就出味。我喜欢将蜢子虾酱淋上,妈妈说,又甜又咸,真是“高丽棒子”吃法。高丽棒子,指的是朝鲜人,父母曾经在朝鲜新义州开饭馆子,可能吃过这一口。人说“酸甜苦辣”,少一味咸,我给补上了。土陶的味儿,槐花的野香,玉米叶的草香,玉米面豆面的混合香,唤起了我们经年的味蕾,一顿饭什么也不吃,肚子被槐花豆馍填得饱饱的,最好站起打个饱嗝,妈妈看了都憋不住笑。
一顿吃不完的槐花,妈妈放在背阴处晾干。吃时,用水泡开,花香经过沉睡以后,更陈厚,更含蓄,还可以加上点作料,用上食醋拌成凉盘,只是吃时要用羹匙,三下五除二就一扫而空,妈妈笑我是八戒吃人参果,知美不知味。
吃槐花包子,那可是最盛大的事儿,比过年初一早晨吃包子好过瘾。小麦面不容易吃到,可妈妈忍痛也要吃上一顿白面包子,这是很奢侈的,妈妈叫“春来槐花香”包子,简称“花包”,说出这两个字,嘴型收拢,甜蜜的感觉就上了味蕾,入了心底。还必须用少许的猪肉末,不然味道不能泛出。槐花用不着切细切碎,保持花的原貌,掰开包子,槐花都绽开了,妈妈说,香味都被蒸出来了,皇帝老子也摸不着这个口欲。花在舌尖打转,香入肚子里,人间美味唯此!
最有诗意的吃法就是做槐花小豆腐。生槐花,和着泡好的黄豆经过石磨一磨,花香豆香,在合适的温度里融洽发酵散发,香中飘着甜丝丝的味儿,一缕缕盈鼻不去。我喜欢生吃,滴几滴酱油,鲜味被释放出来。嫩得用不着牙嚼,鲜美来不及细细地品,囫囵吞枣般地下肚了。
撸下的槐花当春吃不完,妈妈都留一些,等过年吃,那是过年的豪华大餐。我想,妈妈是把香一直延续下去,体验生活的甜美,不光靠想象力,靠理性的数字比较,还要靠一种自我情调和感觉。
三
槐花好吃,但不能贪多,妈妈告诉我,最怕的是春天吃多了会得肿脖子的病,不过,一来在艰难岁月里,肚子尚不能管饱,顾不得得什么病了。二来,妈妈总认为很多人都吃,没有什么事,从众的心理让妈妈毫无顾忌。不过,为了预防,妈妈别出心裁,每顿饭在锅里熥一土陶小盆的金银花、蒲公英,或者是茅草根,饭后每人一碗“神水”,消杀槐花里的毒素。我不知是否科学,但这样的办法使村民年年开春都可以饱食槐花美,不见瘟疫来折腾人。后来听说肿脖子是因为缺碘,我们村距海很近,人们常常趁着收工后去海边捡些漂浮上来的海带裙带,回家切碎拌进槐花豆馍里,以防得病。褐绿的海带,乳白的槐花,最融洽的色彩。妈妈说,看人看脸,吃饭吃色。她总是在自己的日子里寻找着美感。智慧,来自生活,来自那些在危险里讨生活的人们,从现在看,吃海带增加人体碘元素的确可以预防一些疾病。
如父母一样的村民,是从瘟疫横行,无法根治的日子里走过来,他们依然很相信岁月安好的话,总是在小心翼翼地求证着,就像李时珍遍尝野草,得天下医病之本草。那代人,不容易被苦难打垮,总是在平素里寻找着自己可能得到的幸福。妈妈说,如她这样的毫无养家能力的女人,能够在日子里找到甜,是最开心的一件事。没有惊天动地,只有小小的庆幸与感动。这是她生活的诗意,也是她的幸福观,更是她不厌倦不抱怨苦难日子的动力和希望。
在那个时代,我也听到妈妈说“春暖花开”的话,但少了赏春花、怡性情的审美成分,妈妈盼着的是槐花开,是特指的。槐花开了,日子就有了甜美的味儿,相当于一个时令的节气了,比谷雨来得更让人期待,是变播种为收获的时节,怎能不令人欣喜。
我上高中以后,因早晚上学放学经过那片槐树沟,就有了难忘的五月槐花香的诗意。那时,能够从外观上表明我们上了高中,有了让人羡慕的读书生活的是,在上衣小口袋挂两支钢笔。我觉得还不够味儿,缺乏生动。穿过黄花沟岸,槐花低垂,碰头,擦肩,难掩喜欢之情。我总是瞅着没有人经过,选几朵刚刚吐了嫩绿泛着微白的花串,采下,放进上衣口袋里,尽量压实,看不出鼓囊囊的样子,花香随身,不为别人闻见,上学一路,花香伴我,心情甚好。其实,那时很怕同学扣上一个“小资”的帽子,这个词后面要加上“习气”两个字,会被同学藐视鄙视的。那个时代,追求美是会被视为另类的。
曾经的危险让我不寒而栗。教室里有了槐花的香,在人静的时候,香气漫溢,太多的同学就不自觉地将目光打向我这里。但我坚信,花香不是错。果然,在放学的路上,姜夕文同学赶上我的步子,从我衣兜里掏出那串槐花,说,闻你的槐花香,比听那听不懂的英语好多了。你是站在槐花香一边的。我这样笑着说。
花香如果是“小资”,我宁愿接受这样的小资,因为自我感觉情调性情也在变得温文尔雅。我很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因为槐花香,自以为,每一个不和谐的举动,都破坏了花香的韵致。这,可能就是槐花的审美意义,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因一种花而改变性情。
这不是说笑,是最真实的体会。我钟情于五月,因有最美的槐花香。放学了,走到槐花沟,忘不了撸一书包槐花带回家,就担心妈妈一个人站在沟岸有危险。
当槐花快到要谢去芳华的时候,我不舍,放学的时候撸下很多,塞进嘴里,咀嚼着,让满口生香,有时候胃里都感到花香蠕动,打着嗝。花谢的时候,蜜蜂才出动,那时还没有养蜂人载着蜂箱到黄树沟,几只孤单的蜜蜂,找不到它们的蜂巢,每次都好像是空来空去,白白忙碌。曾经从树上摘下一个蜂巢,绑在屋后的一株香椿树上,但没有看到蜜蜂飞来。妈妈说,我儿想吃槐花蜜都想疯了!
其实,我是想让我的蜜蜂采下槐花蜜,给时常咳嗽的父亲,据说蜜可疗咳痰,益呼吸,但我没有唤来蜜蜂。我很喜欢去想传奇般的事儿,希望发生在生活里,这是我的性格。就像今天时髦的话所说的,没有什么,也别没有生活的梦。我的梦,就是希望传奇发生。
四
读高中,我有了第一次真正的文学创作。写过一篇《五月槐花香》的散文,刻印在校小报上。带回家,神秘地展示在妈妈面前,装模作样地朗读着,希望得到妈妈的喝彩。用眼的余光瞟着妈妈的表情,故意顿一顿,希望妈妈注意力集中。自始至终,妈妈总是笑,笑若槐花开。
我钟爱槐花,想把诗一样的槐花留住。
那年,我家盖了新房,我在院墙外栽植了一株刺槐树,我想留住槐花雨。就像雨中的丁香,槐花的忧伤,只有经雨才可以释放。这是我读了戴望舒的《雨巷》,萌生的诗意,那是1976年,文学情怀还没有在我高中毕业以后褪去色彩的时候,我将丁香的美嫁接到了槐花上。
还有,我想让妈妈在槐花开的时候,搬一条板凳,坐于树下,闻着槐花干净清新的芳香,同时,还要给她准备一根木棍,随时可以敲下那些槐花,因为我妈妈恐高。或者,在妈妈老了的时候,站不起来,槐花熟透,禁不住春风诱惑而飘落,让妈妈享受槐花落满头的日子。因为那时,吃饭已经不成难题,畅想着让妈妈过几日充满乡村诗意的生活。但天不从人意,事与愿违,父母相继离去,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忍痛割爱,老屋变卖,可能槐树难成风景树,被新屋主伐掉了。
好在记忆不因老屋易主,不因槐树被伐而失去。我常想,岁月可以无情失去,而曾经在岁月里用诗意改变生活的努力永远不会失去,常忆常新。
槐花如雪,阵阵幽香让人陶醉。槐花含羞待放,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在一片片嫩绿的叶子中,闪着眼,躲着脸儿,是调皮的模样。每年的春五月,看着路边的槐花,泛起多少唯美的记忆。真想撸几串给妈妈,只想换回妈妈一句表扬:儿大了,可以帮娘干活了。
槐花不老,岁月老了。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疾病,那日,为因心脏手术以后血小板减少而去市立医院看大夫,大夫说,你吃点槐花吧。
槐花性凉味苦,它含芦丁、槲皮素、槐二醇、维生素A等物质。芦丁能改善毛细血管的功能,保持毛细血管正常的抵抗力,防止因毛细血管脆性过大,渗透性过高引起的出血、高血压、糖尿病,服之可预防出血。我笑着对医生说,想不到槐花里还藏着博大精深的医学。
有时候,就像转圈一样,回到了当年。我们的轮回并不苍白,年年槐花来着色,来盈香。槐花往事很温暖,回去就回去吧,我对自己说,可以回首。
曾经,那串串乳白的风铃,奏着五月的曲子,伴着我童年少年的梦境飘荡;那淡雅的馨香,甜了我的心房;那花香里,驻着我的貌美如花的妈妈。如今,我依然不能离开槐花的香,这大概是“流芳”的另一层含义吧。母亲去世时,没有得到我“千古流芳”的悼语,我固执地将槐花香视为“母亲香”,香透岁月,久久不散。有人常感叹,芳华不再,岁月沧桑。其实,朝花夕拾,拈几朵槐花靠近那时的记忆,就可以打开美的闸门,芳华依然如水,岁月才不觉苍老。
有人命里有桃花,我命中难离槐花香。白天看槐花舞风,晚上拥梦入怀走笔端,凝望着那缕银色的月华,写下我的《槐花纪事》。
2020年5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记得有人说过,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不忘亲恩,是心底的善念,是游子的赤忱之心。
欣赏美文,问好怀才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