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女这个词，现在是被用滥了。
　　 在广东，老太太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了，小伙子见面还是喊一声“靓妹”。“靓妹”就是美女，只是不知道妹妹辈份是从哪里论起的。这样做的结果是女人个个沾沾自喜，可随之而来就是美女这个词语不再有爆炸性的效果了。
　　 美女还是有的，小惠是我见到的真美女。。
　　 那年单位来了个小姑娘，大概十八九岁。第一次到车间干活，不相干的男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老中青三代都有，直接进攻的，含蓄幽默的，死不要脸的，可谓是百家争鸣。说起来咱也是身强力壮，楞没挤过退休后返聘的老黄头，只好站在外边，从人缝里过过眼瘾。
　　 那小姑娘脸盘长得确实好看，更好看的是身材。古人形容美女是水蛇腰，见了那个女孩之后才知道这一形容真得很贴切，一条水蛇藏在了她的身子骨里，嫩若春笋，柔若无骨。她不是故意要魅惑，而是天然生成一段体态，要让男人发狂。
　　 见到她的第一眼，那首诗立刻就浮现在脑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小惠走路的时候，腰胯先轻摆，然后带动柔软的身体，就那样风摆拂柳一般扭动起来。加上白皙俊俏的标准瓜子脸，半附在额头的黑发，美得真让人惊心动魄。
　　 缓过劲来之后才发现，她老公就在旁边，一张惨白的脸，上下门牙各缺一截，眯缝着一对小眼，冷冷地站在旁边。
　　 小惠是个临时工，负责办公室文件传递，按照我们这儿的用工制度，算是最底层的人士了。不过她待人接物没有半点局促，手底下的事情井井有条，加上生像得鲜花一样，没人舍得为难她，工作干得顺风顺水。
　　 男人叫小雷，父亲是这个厂的老师傅，借着这层关系，来这儿当一名电工。合同两年一签，算是半正式编制人员。我们这个企业用工制度非常多，除了专门人事部门人员，一般人还真说不明白其中的关节。我猜，许多年之后，这些东西肯定会让人奇怪不已，干一样的活，拿高低不同的工资，造出三六九等的差别，还自以为天经地义……
　　 上下班坐班车，只要人一多，小雷就使劲把小惠搂进怀里。老马就笑：“瞧，那是在宣示主权呢！”我说：“这也是难免啊，谁让他老婆长得这么漂亮，又落入了一群狼中间！”这倒是实情，我们这些搞工程的人，大部分是“独活”，要么是光棍，要么老婆不在身边。
　　 礼拜天下午，我和老马闲着没事，在宿舍聊天。这阵子他老婆正跟他较劲，虽然隔了好几千里地，电话里照样吵得不可开交。就在这时候，小雷提着瓶酒来了。寒暄之后坐下来，说是老婆去做头发了，他就来拜访一下前辈。
　　 弄了点花生米，找出几个松花蛋，我们三个这就喝上了。喝着喝着，老马忍不住就扯上了小雷的老婆，跟我说：“你看人家的老婆，多么漂亮，多么贤惠，多么能干，脾气多好，咱咋就遇不上呢？你再看小雷，长得跟半头砖似的，愣是有这福气，真他奶奶的邪门。”我就批评教育他：“你这张嘴，咋就乱说实话呢？你瞧人家可怜巴巴的，都不知道该说你啥好。”在我们面前，刚来公司的小雷自然是个后辈，而且平常阴阳怪气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小雷一张白呼啦的脸没啥表情，反倒是接着说了下去：“我是不咋样，可俺媳妇是真不错。那一次，我把她弄到家里，我给她脱了上边的衣服，她自己脱下边的衣服，然后一使劲，就听见“噢”的一声叫，闹了半天，还是个处女哩！”
　　 听到这里，我和老马喝到嘴里的酒差点吐出来。
　　 过了几天才知道，这事儿不光给我们讲过，他揣着酒瓶子给好些人讲过。
　　 老马不愧是“道上的人”（他一喝多就忘了自己工人阶级的身份，非要往“道上”挤），没过多长时间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小雷和小惠还没领结婚证，怪不得小雷要到处宣讲了。
　　 他俩是小学同学，小惠天生就是美人胚子，男生瞩目的焦点。等到中学毕业，她待业在家，追她的男人更是成群结队。
　　 小雷花钱买通了几个哥们，天天在小惠家转悠，他们用刀枪棍棒拦截想靠近小惠的人。又找小惠的亲戚朋友、闺中密友给他说好话，然后天天陪着她进进出出。小惠被缠的没办法，只好答应做朋友看看，可是小惠的母亲却死活不愿意。且不说别的，单只是面相上流露出来的阴狠，她家姑娘就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过来人都知道，结婚过日子，双赢才是最好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水乳交融，那才是真幸福。而小雷，总让人有在战场上生死较量的感觉，这是过日子的气象吗？
　　 小惠母亲晚上加班，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多，放好自行车正要上楼，黑影里一个人“扑通”一声跪在那里，吓得她倒退了好几步，一下子叫出声来。借着路灯一瞧，小雷双膝直接磕在水泥地上，清脆的声响在夏天的夜晚传出去好远，鲜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
　　 小惠的母亲头也不回就爬上楼去了。她能感觉出来，这小子有股邪火，有求她开恩的意思，更有威胁的意思。
　　 以后的晚上，老人家经常会受到惊吓。然而，这个小雷还是慢慢突破禁令，敢到她家里来了，敢坐在沙发上跟小惠调笑。不过只要让她碰上，就指着鼻子一通臭骂，骂小雷，也骂女儿耳根子软，早晚要吃亏。
　　 后来，小惠的母亲托人在银桂商场找了个工作。那是全省顶尖的商场，里面的服装、饰品，动辄几千几万。而小惠一进商场，就被安排在前台招呼贵宾。那是一种象征，象征她的样貌在整个省城都是出类拔萃的。而那些贵宾，多得是年少多金的成功人士，之前已经有好些俊美的姑娘通过这里走进了豪门大户。
　　 小惠的母亲倒不是一定要女儿嫁个什么样的公子哥，而是要她开开眼界，知道这个社会有多大，人的种类有多丰富，并且躲开小雷的纠缠。她觉得，又丑又穷又龌龊的小雷，应该会在这种富贵奢华的气派面前知难而退……
　　 然而，小惠长得太出色了，性子又耿直，小雷不过使了点小伎俩，那些嫉妒的女伴就跟她闹得不可开交，没过半年，就辞职回家了。
　　 趁着小惠在商场工作不顺心的时候，小雷抓住了机会把女孩变成了女人，然后又拐弯抹角地告诉了她的家人。小惠家的长辈都是传统的人，除了恼火，也没有太多办法。等到小惠失去工作，小雷提出带她出来到广东，换换环境。母亲虽然惴惴不安，却也无法可想。倒是小惠觉得无所谓，她没去过广东，想去见识一下。她妈妈就说她，早知道你这么没肝没肺的，就不替你操这么多心了。
　　 我跟小惠属于同一个部门，办公室面对面，但是接触不算多。知道自己自制力弱，而且决定跟媳妇厮守一生，就不去检验自己了。
　　 不过，见面还是要聊上几句的。她问我：“你上QQ吗？”那时候，我只会用word文档，其它的都不会，她就给我介绍起了QQ的神奇：“QQ上的人真奇怪，有个男人天天要求我把他加为好友，都给他说我是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了，还死缠着不放。”
　　 “那个人是不是认识你？而且跟我一样，一见美女就发晕？”她说：“应该不可能，我没记得韶关那地方有认识的人。”接着又说，“还有个人更奇怪，只不过在省城见过一面，然后就天天给我写情书，都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还是不依不饶。”
　　 我口没遮掩：“这能怨男人吗？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了？不过这小子也有点不像话，把该我干的活抢去了！”
　　 这种场面大概她见得多了，对我的调笑只是轻轻一哂，也不当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说：“她妹妹过来玩了，晚上跟她住一个房间。”我忍不住又贫了一句：“那岂不是影响你和小雷的生活？年纪轻轻的，这谁受得了？”
　　 她仿佛一点没觉出这句话有点越线，跟我说：“妹妹来就来呗，也没啥，平常我们也是一个来月才来一次，有时候不来也无所谓。”
　　 办公室里就我们俩在那里坐着，光线不太明亮，不过我已经有点坐不住了。现在的女同志，真不是我们这种老套的人可以应付的。
　　 她接着问我：“你看小雷长得像啥？”不等我回答，她已经接着说下去，“你看像不像一条蛇，一条白皮蛇。然后自己就抿嘴笑起来。”我想想小雷的模样，你别说，还真有点像，整个人瘦长苍白，两眼阴森的光，真像条藏在洞里的蛇。
　　 小惠这时候叹口气，神情像幼儿园里过家家失败的小朋友：“俺俩不行啦，就等着散伙哩！”我说：“这话可别乱说，这消息要是散发出去，还不知道要引起江湖上多少血雨腥风。”
　　
　　 二
　　 广东的工程完成之后，我们各自奔向不同的新战场，我们单位的人，像天上的云彩聚散分合，谁也说不准自己明天会出现在哪个省份，或者哪个国家。
　　 前天，看同事在尼泊尔照的一些照片，忽然发现一个人。我“咦”了一声，就问同事：“这不是小雷吗？”她问我：“你认识？”我点点头。
　　 其实要不是小惠，像我这样脸盲的人，早忘了世界上还有小雷这样一个人。同事压低声音：“这个人很花心，刚到尼泊尔不过半月，就跟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在办公室就搂搂抱抱，在宿舍更是人前就下作得让人看不下去。”这位女同事结婚不久，显然对作风有问题的人厌烦得很。
　　 我说：“小雷应该结婚了吧？怎么还搞婚外恋？”同事说：“原来那个媳妇已经离婚了！开始的时候他还不说，光跟那个小姑娘黏糊。经理怕出乱子，要把女孩子调回国内。小雷给经理展示了离婚证，纷纷的议论才算平息下去。”我问她：“那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吗？”同事说：“就是个一般人！”我大感意外：“小雷原来的老婆小惠长得多漂亮啊！当初费那么大劲追上，然后又散伙，额的神啊，到底是咋回事？”
　　 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小雷的夫妻生活，一个月都维持不了一次，居然还长花花肠子，制造假象吧。
　　 当然，这些话不用跟女同事讨论，就问：“后来他俩成了吗？”同事说：“后来女孩子知道他离过婚，就跟他散伙了。”然后同事又说，“离开尼泊尔之后，他又去了另外两个地方，听说名声都不咋地，跟好些女孩子黏黏糊糊。”
　　 我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我们这个企业有些老套，所以像他这样的学历，这样用工形式的人，升官发财的大门根本就是关上的。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于是平常上班，既不踏踏实实工作，也不想着去实践老祖宗立功立德立言的古训，就是玩游戏、耍活宝。这样的人如果在私企，早被老板用板砖拍死了。另外，身高、相貌、性情，都不见有过人之处，怎么也想不通他是靠什么吸引众多女性。只好摇摇头，女人看男人的眼光，还真是不一样！
　　 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感慨之余，就想知道小惠的近况。当时记得她跟我说过她的QQ号码的，也跟我说过网名，可我都没记下来，只隐约记得好像是什么巫婆。上网一查，各类巫婆铺天盖地，如何分辨哪个是小惠？又如何判定她没有更换名字？
　　 就在这时候，忽然看见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做“妖生人间”，心里一动，就上前搭讪。不成想，好友一加就加上了。对方看来很寂寞，开头就跟我说：“有人说，‘我能引起江湖上血雨腥风的，可为啥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我不禁一笑，回答她：“因为我还没把消息传出去！”
　　 她发给我一个笑脸，两个人就聊了起来。
　　 果然是小惠，她俩在广东之后就结婚了，然后不长时间就离了。她想重新回银桂工作，可人家不要结过婚的女子站前台。也谈过两个，可小雷把刀子捅到活鸡脖子扔到人家的家门口，于是又都散了。
　　 我不禁唏嘘，就问她：“他咋能同意跟你离婚？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的。”小惠说：“有一次俺俩吵架，我哭着回的家，第二天就有人把他打得只剩下半口气，差点成了死蛇，哪还敢不离？至少是半年以后，他的眼才又重新眯缝起来，才有胆子给人家扔死鸡。不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谁帮我出的这口气。”然后又问，“不会是你吧！”我一笑：“如果是我，当天晚上就去告白了，还能等到现在？再说，我一直也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啊！方便透露吗？”调笑之后又问她：“你现在呢？在干什么？”
　　 她说：“我跟小雷复婚了，我们现在又是两口子啦！”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还不等回复，她又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能总在娘家呆着吧。他不让我再嫁，我就吃他喝他，反正他得养着我，反正我得买护肤品、得买衣服。”
　　 她在网线的那一端，我猜不出现在的小惠是什么表情。她接着说：“你们的工资奖金不是都上账户嘛，我就去修改了密码。现在，他的钱都在我手里，不够花得向我打申请。这是你们一个同事教的，你别说，还真挺管用。”
　　 我回她一个笑脸，以前听人说过有女人使这一招，确实很管用。然后问她：“小雷没想着回家跟你在一块？就他那心眼，能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小惠发了一个鄙视的表情：“小雷是越来越坏了，连过去一块长大的同学都不搭理他了，跟外人打交道？就那双贼眼，谁看见都得犯嘀咕！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再说我们家也有好些亲戚呢，他不敢回来，只能在外边浪荡。”
　　 我说：“那你天天也怪无聊的！”
　　 她说：“我有聊啊，我有聊得很，好几个人都说我还像处女……”
　　 记得在广东的时候，她看见我在那里看《周易》，便问我，你会算命吗？看看我的命运如何？
　　 我说好啊，说说生辰八字吧，然后她就给我写在纸上。我在网上找到袁天罡称骨歌，输进生辰八字立刻就有了答案，骨重为40钱，称骨歌曰：平生衣禄是绵长，件件心中自主张，前面风霜多受过，后来必定亨安康。
　　 不过得到答案之后，我却没跟她说，觉得里面的卦辞，实在对不起她的容貌。她那样美貌非凡，就是人世间最好的通行证，会有多大风霜？但那张纸一直被我夹在一本书里，没有丢掉。
　　 这两天不知道怎地，又把它翻出来，拿在手里端详，心里想，这东西到底准还是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