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美人靠畔的故事(散文)
一
舟浦村最亮丽的风景,非路廊槛莫属。
柳溪一路清清浅浅,从村头的石拱桥下哗哗流出,顺着蜿蜒的村道往村尾的松树冈奔去。流经柳溪别院附近时,就一改狂野奔腾之势,来了个轻歌曼舞似的缓缓而行,形成了一个冬瓜状的清水平潭。
路廊槛就纵亘在柳溪别院一翼,上盖青瓦,下铺石板,村道从廊下直直地透过。路廊槛里侧,是一间间的木门店面,外侧沿着水潭设一长溜的连环木长椅,人称“美人靠”。
犹如同一粒种子,路廊槛与柳溪别院是同时播种发芽长成村庄的一方景色的。美人靠的长木板比房屋的横梁还要厚实,我认识它的时候,它已被人们的屁股磨得像镜子一般的光滑。据说,自打从我太爷爷那辈起,但凡村子里的人,都在它身上坐过。那些先人们,几乎在每一个夜晚,都会聚在美人靠上谈天说地,论古议今。他们送走了大清,送走了民国,也把自己一个个送入了西岭脚下坟头墩幽暗的洞穴里,然后化成花草树木,把村子涂染得像神话般古老斑斓。
路廊槛是一个多功能场所。它既是村民的文化娱乐中心,又是村庄的新闻发布中心和保健中心。社办的诊所,就开在里侧正中央的二间店面里。坐诊的紫仙医师,鹤发童颜,医术高明,为人和善,整天笑呵呵的,大家都唤他老酒仙。紫仙医师特别喜欢喝舟浦人自酿的糯米酒,每晚一锡壶,雷打不动。有人戏言他那红润的脸色都是被酒泡出来的,他呵呵道:是的是的,舟浦的糯米酒确实有保健养颜之效。
晚饭后,村人们便不约而同往路廊槛里聚。汉子们劳累了一天,精疲力尽了,他们往美人靠上一靠,吸几筒旱烟,吹一吹溪风,聊一聊年景和收成,犹如美人在怀般的惬意。婆娘们凑在一起,东家短西家长地相互叽咕一通,回去睡觉才会踏实。村里所有的小道消息和风言风语皆在这里汇集,然后被人们加油添醋地一番加工,遂变成长着翅膀的大路新闻向四处扩散。再者,这里不时会有跛脚的流浪艺人拍着长筒来表演道情和哩啦哩,还有人在此说书讲传。村里也会时常请来盲眼的词人来唱鼓词,什么《八美图》、《十二红》啦,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啦,热闹极了。
路廊槛几乎每天都有故事发生。故事多得好比美人靠下的柳溪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年少时,我绝大部分的故事,都是从美人靠畔听来的。
二
小时候,我终日都感到异常的饥饿。饥饿,至今在我的心里仍留有阴影。美人靠畔,经常会演绎出有关饥饿的闹剧。
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人们每天的饥饿感爆棚。夏夜里,汉子们喝了两碗豌豆粥汤,被路廊槛潭的清风一拂,肚子里的饿虫便开始掀风作浪。因而,便经常有人在那赌吃。他们啥都赌,赌喝水,赌吃麦饼,赌吃水果……只要是能吃的,都拿来赌。
发起人往往是美图公。美图公家住水北的大洋房,是一个会打石狮子和雕麒麟的大石匠。他不仅会砌墙做驳坎,而且还会油漆画花,美术天赋极高。花木虫草飞禽走兽,他只须摇头一画,皆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在洞宫山一带亨有盛名,是村子里首富。但凡美图公打着饱嗝往美人靠上一坐,“秧地鸭”和玉生叔便主动地凑上前去。
玉生叔说,要是像喝酒一样放开喝,人一口气能喝多少斤泉水呀?美图公喷着酒气说:五六斤吧。玉生叔说:我可以喝十斤,信不?美图公说:你当自己是水牛娘?不信。于是,俩人就开赌。如果玉生叔赢了,美图公给他买一只猪耳朵;如果输了,玉生叔则把美图公的半亩自留地给翻了。有人立即提桶往一只大脸盆里倒入十斤井水。在众目睽睽之下,玉生叔做了几个深呼吸,当场就开喝,但听一阵“咕噜噜”响,脸盆上便滴水不剩。第二天,玉生叔的茅草屋顶就飘出了猪耳朵的香味。不过,玉生叔的瘪肚子也像青蛙般鼓了好几天,喉头总是不断地有酸水涌上,但他认了。
一个能冻死狗的冬日,村里的浪荡子“秧地鸭”禁不住肚子里饿狼的折腾,就到路廊槛打转转。前些天,他学梁山好汉鼓上蚤时迁的手段,从别人家偷了一只啼鸣报晓的白公鸡宰了吃,不料事情败露,被罚到供销社门口站了一天的柴油桶,现在肚子里又没了一星油花了,饿得慌,便欲到紫仙医师那里讨杯小酒喝。
正在脑昏眼花之际,他蓦地发现路廊槛潭里伏着一条四五斤重的红鲤鱼。秧地鸭饿鬼缠身一时昏了头,竟不顾三九寒冬溪水刺骨,便脱了油乎乎的破棉袄蹚进了潭。他憋着气把脑瓜伸到腿根深的水底,结果捞起的竟然是美图公扔入潭中的一条纸板鱼。
秧地鸭一上岸就浑身打颤,哈欠连天。他流着鼻水直往大洋房走,找美图公要说法。
美图公哭说不得,同意赔他一只猪耳朵。秧地鸭说,这大冷天的,比玉生叔喝井水可辛苦多了,一只猪耳朵哪能够。美图公无奈,只好又加了一壶糯米酒,秧地鸭才罢休。
当夜,美人靠上便笑声一片。大家都说,美图公的画技是绝了,居然画得使人真假难辨。也有人说,秧地鸭是故意的,他就想着找个岔子到美图公那敲一把竹杠。
三
可以说,我的整个童年乃至少年,几乎是在美靠上长大的。
我对那些拍长筒和唱鼓词的艺人情有独钟。那些唱道情的人都是不请自来的,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卖艺换粮,混碗饭吃。舟浦人虽然纯朴慷慨,但眼光甚是挑剔,唱好唱坏并不重要,粮食给多给少得视人而定。如果一对男女,身强力壮的,任你打扮得花枝招展,唱得多么动情,用手撮一小把番薯丝便打发走了。如果是独臂瘸脚的,就撮一大把。
我见过乡亲们出手最大方的一次,几乎人人都是用瓜瓢盛的。那是一个中年妇女,脸如菜色,穿着花衣裳,双膝之下空空如也。她坐在地上一屁股一屁股地挪到路廊槛,长筒未开拍,美人靠上的人就“哎唷”了一声。那妇女“嘭呀嘭”地拍响长筒,泪珠哗哗地往下流,她唱《孟姜女送寒衣》: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人家夫妻团圆聚,孟姜女的丈夫造长……一曲唱毕,人就成了一个泪人。美人靠上的阿婆阿婶们,皆红着眼睛一瓢一瓢地往她的布袋里倒番薯丝……
我最喜欢听鼓词。每当村里来了唱词人,我便早早地到美人靠上占据有利地形,同时号一个座位给日康公。因为遇到我听不大明白的地方,日康公可以帮我解释。
经常到村里唱词的是两个瑞安人。一男一女,皆是盲人,眼睛里只见白没有黑。两人所携的器具也一样,一张牛筋琴,两块竹板,一面小扁鼓,一个椰子。唱词时,他们在诊所门口的琴凳上将器具一摆,便右手捏着竹签弹牛筋琴敲扁鼓,左手“噼哩喀啦”地打起竹板开唱。我喜欢那女的一些。她会做字谜,而且唱腔好。小姐腔是天生的动听,就是学英雄好汉一声吼,也是吼得比好汉还好汉,震得整个路廊槛都“嗡嗡”作响。那男的,左下巴有一颗大黑痣,痣上长着一撮毛,会吸烟,还会喝酒。他的喉咙仿佛是个痰罐,不时地往外飞咳浓痰,小姐腔装得像水鸭子叫,很难听。
一个夏天,一撮毛到路廊槛唱《十二红》,唱的是一个叫朱双凤的男子,娶了十二个名字都带有红字的老婆的故事。我们的头儿狗海举着用龙丝竹筒制成的水枪,赶到三进屋去与一班娒儿打水仗。他急冲冲地路过路廊槛,巧遇一撮毛又在咳痰。一撮毛“呸”地一声,将一口又稠又浓的臭痰不偏不倚地吐到了狗海的鼻尖上。狗海大怒,抬手瞄准一撮毛就是一水枪,把一撮毛嗞了个满脸开花。大家都以为一撮毛会发火,不料却是好脾气。他抹把水珠闻了闻,知是溪水,遂“叮”地弹了下牛筋琴,打起竹板唱道:观音菩萨降甘霖,朝我脸上送凉荫。各位听众请莫笑,听我下文唱分明……美人靠上,人们早就笑得人仰马翻了。
这时的路郎槛,只有笑声。那些笑声,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荡。
四
路廊槛是一个全天候的综合性舞台,它不仅盛演喜剧,也时常上演呼天号地的悲歌。
一天,两位妇人抱着两个孩子找紫仙医师看病。一个是邻村的辣椒婶,一个是草鞋店的白芙蓉。两个孩子患同一种病,夜哭。辣椒婶的儿子抱到诊所,紫仙医师摸了摸脉,翻开瞳孔看了看,摇了摇头,长叹道,送迟了,娒儿已没气了。辣椒婶惨叫了一声“皇天”,人就直挺挺地昏死在美人靠上。紫仙医师看了看白芙蓉的孩子说,两个娒儿得的是同一种病,叫扁桃体发炎,你要是送迟点,就悬了。
辣椒婶没文化。白芙蓉是个外省人,有文化。昨夜,她孩子啼哭不止,她便想把孩子送到诊所看。她婆婆阿翠婶胸有成竹地说,莫急,我孙儿被吓着了,我给他捉捉吓便无事。说罢,便上楼请下一件宝贝。是一张黄纸咒符,咒符上写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保他一睡到天光。阿翠婶燃起一支香,在孩子的身上一边比划一边念念有词,又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喊了声“呸塞!”便朝门外走去,把咒符贴在溪对岸地主宫的门柱上。
她对白芙蓉说,这叫给娒儿捉吓,很灵的。
白芙蓉说,孩子肯定是病了,得抓紧送诊所看。
阿翠婶“嘘”住了她,说:听我的,你莫多事,否则就不灵了。
到了深夜,老天下起了雨,雨点“滴答滴答”地打在了草鞋店屋外的芭蕉叶上。孩子还是在啼哭,把一个母亲的心都哭碎了。白芙蓉原本就不相信那些捉吓的鬼话,一大早就抱着孩子找紫仙医生。紫仙医生给孩子的小屁股打了一针,到了中午,小屁孩又蹦蹦跳跳地活泼成了一只山叫子。
辣椒婶则不同,孩子都哭了两天两夜了,她还在一味的对小孩喊“呸塞”,直到小孩哭不出声了,才往诊所送,可惜在路上就已经断了气。
这件事,对村人的震动很大。以前,大家都很讲迷信,但凡人生病苦痛,不是请道士先生“打䍿”,就是“请佛”。有一年,我阿妈到外公家待了几天,我突然肚子脑袋疼。我大公一看,说,邪气侵身了。他便唤来村里的道士“铁算盘”给我驱邪祛风。我躺在门板上,肚皮上站一只白公鸡,铁算盘手执桃树枝,立于我身边摇铜铃念咒语,四周围坐着六个阿婶,手摇纺车,边摇边喊:去!去!铁算盘的法做好了,我的肚子仍旧疼痛不已。幸好我妈回来了,抱到诊所打针吃药立马平安无事。
辣椒婶和白芙蓉的故事,就活生生地发生在大家的眼前,也许是强烈的比较让人们有了感悟,也许是辣椒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把大家哭醒了。从此,村里凡是出现夜哭郎,大多数人都直接找紫仙医师。也有个别人还是继续搞捉吓,但捉罢吓又会送到诊所里去,还非常得意地说:这叫双保险。
五
那时候,我经常有事无事的到美人靠上坐着。
我在等待一个人。他叫学定公,村子里的一个叫花子。那是一个很特殊的人,五十多年,驮背,尖下巴,他浑身的皮肤上长一层像蛇皮一样的斑鳞,样子很吓人,没人敢与他亲近。他每天都会穿着一双水鞋,拎着一个小罐子东村上西村落地去讨饭吃。
有一天,他到一户办喜事的人事要饭回来,坐在美人靠上,说他的头颈后长了一脓疮,请哪个阿婶用针把那脓疮挑一挑。一班阿婶谁也不愿意。我阿妈说,我帮你挑吧。说着就用纳鞋针把那个脓包给挑了,还帮他挤干了脓汁,又自己掏钱到诊所买了药棉把疮口用胶布贴上。学定公很感激,遂打开要饭的罐子,叫我吃他讨来的块肉和汤圆,说那些东西都是干净的,他还没吃过。我不敢吃。我妈说,学定公的饭是百家饭,吃长命的,你就吃吧。我便吃了。嗬!那块肉和汤圆真好吃。
自从有了那次,此后,我就经常到美人靠上等学定公,吃他要饭捎回来的美食。学定公很大方,每次总是会把最好吃的东西挑出来给我吃。后来,其它孩子也跟着我向学定公要吃的。学定公可高兴了,他看到我们个个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哈哈笑,腰杆子也挺直了许多。
一个傍晚,我又坐在美人靠上等学定公,眼睛不停地朝路廊槛的路口观望。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直了,梦中的情景出现了!
村道上,走来了一队解放军。他们穿着草绿色的军装,红领章,红五星,扛着枪,雄赴赴气昂昂地走了过来。他们走到路廊槛,便在美人靠上坐下休息。我盯着一个叔叔看。那位叔叔长得特别英俊,浓眉大眼,英气袭人,腰上别着手枪,长得很像打虎上山的杨子荣。他见到我在看他,遂朝我笑,还招我过去。那军帽上的红五星真是太漂亮了,红灿灿的,直朝着我放红光。我想,他叫我过去,是要把那颗红五星送给我吗?他没有送我红五星,而是送我几个饼干。
他笑着问我,小朋友,你长大了想干嘛?
我毫不犹豫地说:当解放军。
他拍拍我的脑袋说:好样的。
当时,我的心里美极了,解放军叔叔居然夸我好样的。他们休息了一会,就出发了。他们边走边喊: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然后又唱歌: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傻了。当我回过神来,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是——长大了,我也要去当兵。
似水流年,岁月沧桑。弹指之间,五十年过去,故乡早已物是人非。
现在,柳溪别院已沦为一堆瓦片,路廊槛还在。不知再往后,路廊槛是否会消逝在历史的风雨之中,我不敢断言。然而,那美人靠畔的故事,却足够温暖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