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县城念完初中，没能考上高中，只好回到家乡打鱼。和我在一条渔船上打鱼的是个姓宋的中年人，渔民都叫他大老宋。
　　 转过年的七月，黑龙江水暴涨，岸边的沙滩都被来势汹汹的洪水淹没了，甚至连江堤上的柳树都浸泡在了水里。平时只有两三里地宽的黑龙江，更是变得无边无沿。那些被大水冲下来的一棵棵漂流树招摇着枝桠，顺着湍急的江水，急速地朝下游流淌。江水实在太大了，没法下网捕鱼，我们准备到卧牛河口去下丝挂子。
　　 卧牛河只是黑龙江的一条小支流，平时几乎干涸了，即使江里涨这么大的水，河水也不过一米多深，走到河心也没不了人。在近百米宽的河口处，横躺竖八地倒了一片树，占出去了好几十米宽。透过浅浅的的河水，河底的卵石和游鱼隐约可见。人影倒映在河面上，吓得鱼群惊慌四窜，倏尔远逝。
　　 我们本来想在河口下网，可是河口的水实在太清，太浅了，别管多傻的鱼群，只要发现渔网，肯定不会傻到硬往网眼里钻的程度。没办法，我们只好继续朝前划船，看看能不能找到河水较深的地方。
　　 我们划着渔船正朝里走，突然听到河心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条足有七八十斤重的大“怀头鱼”，发疯一般地追赶着前面什么，宽厚的鱼尾巴不时挑出河面，又猛地砸下去，顿时激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怀头鱼和普通的鲶鱼长相十分相似，但是个头要比鲶鱼大得多，体长可达两米以上，重达二百多斤。由于这种鲶鱼的嘴上长着六根须子，也叫“六须鲶鱼”。
　　 六须鲶鱼不仅体型巨大，还特别凶残贪婪，尤其令人生畏的是它那张几乎和脑袋一样宽的大嘴巴，里面布满了细碎的牙齿，别管水里游的，天上飞的，还是陆上跑的，只要被它逮住，都难以逃脱被吞掉的厄运。即使一条二三十几斤重的大鲤鱼，只要被它叼住，也会一口吞进肚子里。
　　 我刚到渔业队打鱼的那年夏天，我们那里连续发生这样两起事：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有一条大六须鲶鱼悄悄游到靠近岸边的稳水湾中，缓慢地扭动着身子，摇动着前面的六根须子，幽灵般地在水下无声游弋着，想寻找到一点可口的食物，以填饱辘辘饥肠。而在这个黄昏，有一个放牧的老头儿赶着牧归的牛群也来到这片江湾给牛饮水，他当然不会想到在这片水湾里正躲藏着一条体型巨大的六须鲶鱼。
　　 那条六须鲶鱼发现贴着水面饮水的牛嘴，以为是什么美味佳肴呢，悄悄地游弋过来，突然张开宽阔的大嘴，猛扑上去，一口咬住牛鼻子，想把那头正在喝水的老黄牛拖进水里，做一顿美味晚餐。那头老黄牛突然受到六须鲶鱼的袭击，立刻瞪起眼睛，把牛角探进水里，猛地往上一挑，结果牛角正好插在鲶鱼的嘴里，这条八十多斤重的大六须鲶鱼，就这样被老黄牛挑上岸。
　　 六须鲶鱼不仅经常袭击一般动物，有时候还敢袭击人呢。一年夏天，有十几个孩子在江里洗澡时，被一条从那里经过的大怀头鱼发现了。那条大怀头看见孩子们的白胖小脚丫，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呢，上去一口咬住了一个孩子的脚，再不肯松嘴了。疼得那个孩子在水里哇哇乱叫，幸亏附近有只正在打鱼的渔船，看见孩子在水中上下乱窜，以为那个孩子淹着了，急忙划船过来，把孩子救上船。这时候，那条大怀头鱼已经把孩子的脚咬破了，尝到了血腥味儿，它更不松口了，直到被两个渔民连孩子带鱼一起被拽上船，它才想起赶紧把孩子的脚吐出来逃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躺在船舱里无奈地嘎巴嘴，苟延残喘。别看怀头鱼长相凶狠，肉也腥，不好吃，可它的肚子经过加工制作，却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菜肴，是黑龙江边有名的“四大鲜”（开江的胖头，封江的鲤；鳇鱼筋，怀头肚儿）之一。那时，渔民捕捞到怀头鱼，都会把锊钩从鱼嘴里伸进去，勾出鱼肚儿，割下来，用开水焯后，炒韭菜，特别筋道，味道比猪肚儿要好得多。可如今，卧牛河畔静悄悄的，既没有饮水的牛群，也没有洗澡的孩子，那条大怀头鱼到底在追赶什么呢？我们好奇地划着渔船悄悄跟随在后面，想一探究竟。
　　 跟了一段路，我们终于发现了，原来那条大怀头鱼在追赶一只河鳖。可能它在江里吃鱼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吧？那只惊慌逃窜的河鳖也不算太小，足有脸盆大，十二三斤重。它发现身后的大怀头一直紧紧地跟随在身后，四只爪子紧着划动河水，拼命朝前逃窜，可仍旧无法摆脱追赶的大怀头鱼。
　　 那个时候，黑龙江上打鱼人十分敬畏河鳖，认为河鳖是龙王的九太子，当然不敢叫它“王八”，都尊称它为“河神爷”。偶尔有渔民捕捞到了河鳖，吓得赶紧从网上把它摘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回水里，生得罪了龙王的太子，在打鱼时惨遭不测。
　　 看见这样一条大怀头鱼，大老宋赶紧划船过去，想让我布网把它逮住，好留到中午炒怀头鱼肚丝。我又何尝不想品尝美味，可是探头朝河底一看，除了随处可见的乱石以外，还有不少倒树和乱草，真的把渔网下到河里，想再捞上来就难了。听我这么一说，大老宋也泄气了，把桨支在渔船上，和我一起坐在船头上看起了热闹。
　　 那条大怀头鱼一直扭动着尾巴，在河鳖身后紧追不舍，黑黄色的鱼脊背不时露出河面。而那只河鳖当然也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心甘情愿地被大怀头鱼一口吞掉，变成它的一顿美餐，一直在极力地躲避着，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扎。瞅准机会还会回过头来，朝大怀头鱼身上猛地咬一口，想把大怀头鱼从眼前逼退。可是，那条怀头鱼实在太大了，尽管河鳖连着咬了它好几口，也留下了几处伤，可伤及的只是皮肉，根本不能把大怀头鱼吓退，更不可将它置于死地。
　　 为了摆脱大怀头鱼的攻击，河鳖一会儿冲上岸边的浅滩，一会儿又躲藏在河底。大怀头鱼紧随在后面几次扑向浅滩，不但没有逮住河鳖，反而搁浅在沙滩上，只好又费力地调转头来，好不容易才退回河里。接连着几次遭受到河鳖的戏耍，大怀头鱼变得更加疯狂了，扭动着身子拼命追赶上去。冲到了河鳖跟前，猛地一甩尾巴，准备将河鳖打个人仰马翻，再趁机一口将它吞下去。谁知那只看似笨拙的河鳖，不仅及时躲开大怀头鱼的致命一击，反而趁着怀头鱼冲到它的前面，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的功夫，已经钻到了一棵倒树的下面，老老实实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怀头鱼见没有击到河鳖，在远处转个圈又游了回来，围着那棵倒树来回游动着，试图钻到树下，好把躲藏在下面的河鳖驱赶出来。可是它的身躯实在太庞大了，被旁逸斜出的树枝挡住，怎么也无法靠到河鳖跟前。
　　 大怀头鱼一时黔驴技穷，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默默游开了。
　　 躲藏在树下的河鳖，好像并不知道大怀头鱼已经游走了似的，仍旧缩着脑袋藏在倒树下面，一动不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它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脑袋，警觉地四下里张望一番，觉得周围确实没有任何危险了，才慌慌张张地从倒树下爬出来，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任何时候，人们同情的都是弱者，我和大老宋也为河鳖这次能成功的躲过怀头鱼的攻击，感到由衷的高兴。谁知道，那条狡猾的打怀头鱼并没游得太远，听到河鳖的划水声，不知道从哪儿又游了回来，箭一般地从我们的渔船前面掠过，挡住了河鳖的退路。看到当时的一幕，简直令人无法相信，一条竟鱼也会这般狡诈！
　　 看回到倒树下的路被大怀头鱼截断了，河鳖慌张地挠动着四只爪子，掉头逃窜，拼命地朝岸边游去。这次，大怀头鱼没有再给河鳖任何机会，只见它猛地冲到河鳖跟前，宽大的尾巴猛地一甩，把河鳖高高地击上半空，又重重跌落回到水里，顿时摔得晕头转向，四爪朝天。事情发生得简直太突然了，还没等到我们看明白怎么回事，那条大怀头鱼已经把河鳖整个吞进肚子里。
　　 看见大怀头鱼以强凌弱，活活吞掉了河鳖，使人特别气不公。可是在这场自然界的搏斗中，我们却只能是个旁观者，不可能帮上任何忙，只能扼腕叹息：看来水下世界也和陆地上一样，也并非平静无虞，同样充满了险恶、杀戮和弱肉强食。
　　 吞掉了河鳖后，大怀头鱼心满意足地摇头摆尾地离开了。我和大老宋也准备离开卧牛河，再找不到下网捕鱼的地方，只能扬帆回家了。没想到，我们的渔船刚驶到卧牛河口，又碰到了那条大怀头鱼。
　　 这时候的大怀头鱼，可不像我们刚见到它时那样嚣张，那样耀武扬威了。它惊恐万分地在河水里窜来窜去，似乎身后有个什么更强悍的东西在追赶它。我和大老宋忙停下船桨看着那条大怀头鱼，有点幸灾乐祸地想：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呀，也有走“麦城”，被别人追赶得到处逃窜时候呀？可是，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赶这条大怀头鱼呢？按理说，黑龙江里能斗得过怀头鱼的只有鳇鱼，可像这样浅的小河汊子里，是绝对不可能有鳇鱼的呀！一时，令我俩都百思不得其解。
　　 站在渔船上，我们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一直没发现怀头鱼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它。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大怀头鱼吞掉河鳖后，感觉特别舒服，特别惬意，想尽快将吞在肚子里的美味消化掉，在水里撒欢呢。
　　 那条大怀头鱼真的是在撒欢，朝前窜出十几米远后，一头扎进河底。不过，它在水下呆了不到两分钟的功夫，又迅速漂浮起来，在河面上急剧地扭动着身子，接着再次潜到河底。这样反复折腾了好一会儿，它终于安静了下来，翻着白色的肚皮，躺在河面上一动不动了。
　　 刚才还在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大怀头鱼突然老实了下来，翻着肚皮濒临死亡，一时弄得我俩越来越糊涂了。再一想，管他发生了什么事呢，只要不是天塌地陷，没有发生地震，还是先把怀头鱼弄上来再说吧。我俩赶紧划船过去，用锊钩把大怀头鱼勾到渔船跟前，一起用力把大怀头鱼捞上船。
　　 大怀头鱼已经濒临死亡，被我们捞到船上，它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有鱼鳃板还在轻轻地一张一合，艰难地喘息。没费任何力气，白白拣到了这么大的一条鱼，我俩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大老宋蹲在怀头鱼身边，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怪了，真是奇怪了！刚才它还在撒欢地追赶着‘河神爷’，怎么这会儿工夫就死了呢？”
　　 大老宋想不明白，我当然更想不明白怀头鱼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好奇地把躺在船舱里的大怀头鱼翻过来，让它肚皮朝天，才发现鱼肚子上有个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的瓶盖大小的伤口，还在朝外渗着血水。再透过那个伤口朝里面仔细看，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蠕动。大老宋拿起船上的渔刀，割开怀头鱼的肚皮，立刻真相大白了。使我俩绝不会想到的是：这只被怀头鱼吞掉的河鳖竟玩起了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把戏，不仅在里面咬死了怀头鱼，自己还活着从里面爬出来。
　　 大老宋赶紧上前，恭敬地把河鳖捧起来，俯身船外，小心地把它放回到河水里，看着它慢慢潜到水下。
　　 望着那只消失在水下的河鳖，我心里不由得暗暗地想：那些表面看似强大的东西，其实并不一定代表着真正地强大；而那些看似弱小的东西，也不见得就会永远弱小，一时的得逞，绝不可能代表永远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