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情】老婆不长心眼(散文)
说到我家朱老师,我不知道怎么称呼,说“爱人”,不好意思,因为几十年了,我们从未这样称呼过对方;说“老婆”,又觉得不老;说“婆娘”,又觉得太俗了;平时称呼,她直接喊我的名字,我要么喊她的名字,要么调侃性地称呼朱老师。因为她已经被“清除”出教师队伍十多年了,再喊她朱老师,总觉得有点讽刺的味道。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就随俗一次,称呼我家朱老师“老婆”,毕竟我们都是五十多的人了,快老了。
一,嫁给我,老婆不长心眼
到现在我也没闹懂,朱老师当初怎么会嫁给我。很多次问到这个问题,朱老师只是“哼”一声,那声“哼”中带着蔑视,好像在嘲笑我牛粪上栽上了鲜花,不知好歹。
在师范校时,学校搞一个篝火晚会,要跳锅庄,有两圈要手拉手,我的手刚刚抬起,就被身边的女同学给拍了下去。不少同学都是成对成双离开师范校的,我是独自一人回家的。
我被分到一个偏远山区教初中,交通不便,我又不会骑自行车,家里穷也买不起自行车,人家的自行车都是宝贝,我不敢用人家的自行车练骑术,怕摔坏了赔不起。家里又没关系,调离确实很困难,谁都知道,走进这种地方,意味着一辈子生根在那里,要想安家简直就是登天梦。
在他人介绍中,我也见过两个女孩。一个女孩,个子不高,长得挺结实,远点看去,就像一根黝黑的柱头。我实习时,教小学一年级,特别关照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家在街上,家里做饲料生意。我去家访,被留在家里吃饭。饭桌上有一个女孩,小男孩的母亲对女孩说:
“去,给老师盛碗饭。”
当时,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就这样偷偷地被人家“看”了。女孩在街上摆摊卖布料,在那个年代,能做生意,是很了不起的。我这样家庭的人,能和这样的女孩耍朋友,真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了。
天鹅肉我是吃不到的,在这次毫无准备的见面之后,我再也没有等到人家的回音。
第二个女孩,个子还要矮一些。但是,面容秀气,肤色较白,五官也受看,身材多了美丽的曲线。后来听说她家在街上开了家小吃店。她在我的一个亲戚陪同下,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来到山区学校,我陪着她们在山区小场走了一圈,就十来分钟,人家就走了,我留她俩吃饭,说啥也不吃。
后来想到这两次“相亲”,我就感叹,我家朱老师嫁给我,是没长心眼的愚蠢行为。
我一米六不到,矮不说,能像一截柱头也好,可偏偏就没有柱头的料。我非常单薄,非常瘦,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只有九十来斤。鞋穿三十七八码,不少女孩也是这尺码;手臂像细竹竿,那些十岁小孩的手臂都比我粗;一头黄发,像染过的,同学称呼我黄毛毛;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鼻梁一波三折;我有严重的鼻窦炎,做过穿刺手术,手术时,有个护士问我有没有四十岁,我那时才十八岁呢,可见我的容貌糟糕到了什么程度。手术后没有及时治疗,我的鼻窦炎更严重了;喉咙也是“烂”的,声带合不拢,县医院跑了一年,医生说治不好,治不好就算了,还有严重的喉炎……
要说衣着,更不入流。一件蓝色的衣服,已经被刷子折磨得发白了;买不起洗衣粉和肥皂,洗衣服就用刷子刷,把污渍活生生地刷掉,不发白才怪。衣领和衣袖最先破,是我自己补的,补的疤就像一个一个小气球粘贴在衣领和手腕上,说多难看就多难看,但我没有选择余地,没钱呢。裤子,是父亲买的白布染的,一洗就脱色。
这就是我,我家朱老师能看上这样的我,不是没长心眼是啥?
那天,我坐在寝室的窗边改作业。寝室在山脚,窗外有一条山路。我听到窗外有声音,伸头一看,是两个女孩,一个穿着绿色的拉丝衣服,衣领翻着。也许是个子偏矮,或许是我的窗台偏高,她俩在窗外跳跃着,看到我把脸露出窗外,她俩一笑就跑了。我也没在意,以为是调皮的学生,或者是赶场路过的人。
没想到,我又被人家“看”了。
过了一天,学校一位老师送给我衣服,衣服装在纸袋子中,我很惊讶。这位老师笑笑,只说,有人托她带给我的。
谁送的?我家里人?不可能,我父亲没有钱买这种衣服。是我姑姑?生活在农村的姑姑没有这种时髦行为。是我的姨姨们?不可能,从母亲死后,我家就和她们没有了来往。我从口袋中拉出衣服,放在单人床上,一件短袖圆领的T恤衫,白底蓝色的条纹,后来我才知道,海军穿的T恤衫就是这样的;一条紧身的牛仔裤,一双泡沫凉鞋。
“喜欢就穿上。”
这位老师说。
我真的就穿上了。
老师们惊奇,学生们惊讶,说太合身了,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脸红了一次又一次。这衣服是谁送的我都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该换衣服了,还有就是那位老师说的喜欢就穿上。
又一个周末,给我带衣服的老师,带了一个女孩,说是找我的。我一看,愣住了,这不是那个在窗下跳跳的绿衣女孩吗?
女孩进了我寝室,四处张望,然后就帮我整理床铺,收拾书桌,把我那身烂衣裤丢进了垃圾桶。
中午,我和朱老师就在寝室做饭吃,做的面条,没有辣椒水,没有味精和醋,只有酱油;面条煮过了头,腻了;朱老师没有嫌弃,还说好吃。
幸好,我也没长心眼。不然,我真会怀疑朱老师脑袋有问题,这事搁在其他女孩身上,绝对转身就走。朱老师没走,吃了午饭问我:
“发工资了吗?”
我想也没想说:
“发了。”
“走,赶场去。”
“好。”
到了镇上,朱老师带我走进服装店,我真的不长心眼,竟然没有想进服装店做什么,没有想到要给朱老师买衣服,更没有想到我的工资根本不够买一身装束,是朱老师添上了她的工资。
朱老师选了一件西服,男士的,走到我面前,比试着。我是第一次进服装店,第一次比试衣服。选好衣服,又选裤子。我提着装衣裤的袋子,跟着朱老师,到了皮鞋店,选了一双甩尖子皮鞋,这可是那年月时髦的。
赶了场,朱老师把我送上车,她坐上了另外的车,我回学校,她回家。
朱老师周末就到我学校,我话少,只是陪着她转山坡。后来,我去了朱老师家。那天,晴天,太阳很暖和,朱老师穿着一件朱红色的拉丝衣服。鲜红的衣服,橙红的太阳,衬托得朱老师那红润饱满的脸,格外美丽,加上中长的蓬松的头发,我没有见过这么时髦美丽的女孩。
走进朱老师的家,我就想离开。
朱老师的家是草房,长五间,廊一柱,正房两边是猪圈,听到脚步声,大猪小猪们都一齐吼了起来,不知道是欢迎我,还是轰赶我。院墙圈着的院坝,是水泥地面。阶沿虽然是泥土的,但很平整,很干净,院坝也很干净。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有钱人家了。
这么漂亮的女孩,这样殷实的人家,我……
“站着干啥?压水。”
朱老师小声喊道。我回过神来,朱老师已经脱了那件鲜红的外套,拴上了围腰,把水桶提到了压水井边。水桶是黑色的塑料桶,装满水后很重。我想提,朱老师喊道:
“我来抬,你提不起。”
压了水,又跟着朱老师去苕窖捡红苕,抬着去淘洗。
不久,冬天到了。朱老师又到我学校,给我送来了两件毛衣,一件灰白色,毛线的,是朱老师熬夜织的;一件蓝色,细线的,是机织的线褂。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穿上了线衣,第一次结束了寒冬里单衣套单衣的日子,结束了寒冬里怎么穿都是背冷腿寒的日子。线衣钱是朱老师的,她没问我要。
这个不长心眼的朱老师,她当年为我做这些,就没有想过我会不会成无赖吗?
我是不愿意朱老师到我家去的。
我家是瓦房,土墙,房梁是拆百年老屋留下的,房梁黑旧,布满虫眼,害怕房梁断,父亲加了一根又一根的撑子。每间屋子,都是土地面,墙边,床下,被老鼠打了不少的洞;地面也坑坑洼洼,有不少的浮土。特别是我家那厨房,地面潮湿,哥哥用干泥土遮盖,地面越来越高,因为水洒地面,就像雨天的路,高低不平;灶台,泥抹的,上面铺了水泥,一些地方水泥已经掉了。最让我难以启齿的,是我家的尿缸。是一个大石缸,没有两个莽汉,是搬不动的。爸和哥撒的尿,就积存在那缸里,装不下了,父亲才用粪桶挑去浇牛皮菜。房间与房间之间没有门,朱老师去了……确实,那时我的家与朱老师家没法比。
“明天,回一趟你家。”正在灶台上忙的朱老师随意地说,并不看我。
“我家?算了吧。我明天回学校,来不及。”
要去我家,我怕,很害怕。可是,我又没法让爸把地面硬化,把厨房硬化,把灶台变成火砖抹水泥的,把房间门安上,把尿缸搬出屋子;这些都需要不少的钱。
“怕了?怕啥?你家我去过了。”
“什么?你去过了?去过了你还……”
朱老师没有回答,我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去过了你还要跟我交朋友,你真不长心眼。
就这样,朱老师嫁给了我这个丑八怪,嫁给了我这个穷光蛋,嫁给了我这个家有残疾哥的穷教书匠。你说,我家朱老师不是没长心眼是啥?谢谢苍天,把这个没有心眼的女孩送给了我。
二,起早摸黑,老婆不长心眼
能看上我这个人,看上我的家,朱老师真没长心眼。
嫁给我,朱老师从此就不得安宁了。
结婚后,朱老师用她家的关系,把我调回了我家乡教书。朱老师也跟随我到我家乡教幼儿园。从此,朱老师更忙了。
住房,十平方米,一间双人床,一张办公桌,饭桌是折叠的,吃饭张开饭后折叠。窗外,是六十厘米宽的阶沿,阶沿上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一个柴炉子,一张学生木桌。夏天,添加的蜂窝煤半夜被雨淋灭了;冬天,添加的蜂窝煤熄了;不少早晨,天不亮,朱老师就起床,一边用柴炉子做早饭,一边搭蜂窝煤。我教毕业班,又是新手,想站住脚跟,晚上刻写蜡纸,弄得很晚,朱老师早晨不轻易喊醒我。
做好了饭,等我起床,她又开始穿孩子,忙完这些天已经大亮,学生已经开始进校。于是,朱老师才急急忙忙地吃饭,急急忙忙地上学。一天中,我唯一做的家务就是洗碗,我的教室离寝室很近;寝室也就是办公室;洗碗不耽误上课。孩子,是朱老师的爷爷帮我们带;我们在学校边给老人租了一年十元租金的一间小屋。
早晨忙,中午忙,晚上还得忙。忙孩子的洗刷,忙着洗一家人的衣服,那时,我们买不起洗衣机,衣裤全靠手搓;孩子的尿布,都是放在锅盖上烘烤。后来,父亲编了一个竹笼子,罩在蜂窝煤炉子上,孩子的衣裤和尿片子,就搭在竹笼子上烘烤,第二天早晨起床,就干了。
幼儿园的备课量很大,检查也很多,而且,朱老师还是幼儿园教研组组长,朱老师竟然都应付过来了,我没法想象朱老师的忙碌。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就凭朱老师的外貌,就凭朱老师的家庭,朱老师在农村找一个能干的小伙,找一个富裕的家庭,是没问题的,真是那样,朱老师肯定没有跟着我累。可老天就这么不长眼,偏偏把朱老师送到了我身边。
是为了逃掉田地的劳累吗?可朱老师没有逃。
每年的收、种季节,有农忙假,朱老师都陪着我回家帮老人。
为了减轻我的愧意,每年都先帮朱老师家,朱老师家的田地十多亩,就爸妈两人做。
朱老师家的地,在坡上。岳父岳母早早地翻挖了土地,我们回去后,岳父、岳母、我,负责挑粪,接力传递,我传最后一棒,就是在半山腰接到岳母挑的粪挑子,挑到地里放好;此刻,朱老师负责丢种子;把粪挑够了,我到地边池塘挑水,岳母负责和水与粪,朱老师负责浇灌,一块地浇灌完,朱老师又负责盖种子,我和岳母去另一个地忙;晚上,回到家,朱老师又忙着做饭,煮猪食。
“李老师,你抱一下孩子,你哄哄他吧。我一身疼痛,实在没力气了。”
半夜,朱老师推醒我,哀求着我。朦朦胧胧中,我听到孩子折腾朱老师的闹声。
我疲惫地爬下床,抱过孩子。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走,哄着孩子。朱老师不停地翻身,我抱着孩子,走出门去。
院坝里很亮,月光荡漾在院坝里,就像一池透明的水;月光,把房子投射在院坝里,就像池塘的岸边;把竹林投射到院坝里,就像池塘里摇曳着的水草。举头看竹林上空,天空蔚蓝,像电灯一样明亮的半月,漂浮在蔚蓝的空中,静静地游弋着,冷冷的。
孩子呜呜地闹着,我抱着孩子,在廊一柱的阶沿上,一圈一圈地走着,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哼唱着我也不知道什么内容的歌谣;岳父岳母的鼾声,从墙缝中传出来,还有圈里吃饱喝足的大小猪仔的鼾声……
月夜很静,静静的夜里演奏着劳累却又温馨的月夜曲……
我很想进屋,把朱老师喊起来,一起来享受这浪漫的月夜。走到门边,我终于听到了朱老师的鼾声,我停住了脚步,劳累的朱老师,哪里还有精神来欣赏月光的浪漫?只有我这个被文字带坏的人,还在这里欣赏浪漫;欣赏这种浪漫的,还有手腕上躺着的孩子;孩子嘴里的哼哼声越来越小,越来越稀疏……
忙完了朱老师家,就到我家。
哥哥是残疾,妹妹已经安家,一家四口的田地,就靠父亲一人忙碌。父亲的小麦和油菜田地都还没有翻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