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好溪寻梦(散文)
一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喜欢一句名言——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于是,就天上飞、地上驰、水上漂,东行西游,南来北往,拜名山大川,访名胜古迹,探幽域秘境,乐此不疲。
然而,每每多为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往往一路舟车劳顿之后,眼中所见的景致远不及想象中的美好。
因此,近年来我很少外出。干脆就宅在家里以想象代替游历的脚步。这样,既可省钱,又不费力。只须让想象长出翅膀,一会儿到苍凉的撒哈拉沙漠深处去数星星,一会儿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跨上骏马去追逐天边的云;白天穿行在维也纳森林里去聆听大自然的交响乐,黄昏则漫步在夏威夷的金色沙滩上等待与绝代佳人邂逅。总之,我足不出户,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神游。对此,我感到很得意。
今年五一长假,妻对我说,都被新冠疫情憋了半个冬,又闷了一个春了,出去透透气吧。
我这人在妻面前向来很乖,立马表态,你去吧,我留在家里帮你看着门。
妻说,你又不是条狗,看哪门子的门呀,走。
我说,好好好,那我就当条龙,云游去。是走天路去西藏?还是走海上丝绸之路去海南?
妻说,外省就免了,去仙都吧,去呼吸呼吸几口仙气。
我说,仙都很好,仙都有我的梦,我寻梦去。
妻白了我一眼说,什么梦呀?难不成你的初恋在仙都,你以前怎么没向我坦白过?
我说,是的,是我留了一手,她叫阿诗玛。
仙都离文成不远,驱轻车驾长风呼呼而去,只须三个小时,可谓近在咫尺。
很久之前就知道仙都了。很久之前就对它心生幽梦了。很久之前就想到那寻梦去了。
仙都化作幽梦入我帘,缘自电影《阿诗玛》。那时候,我还在读初中,一晚到村里的供销社门口看了一部电影,我看傻了!电影里的阿诗玛真漂亮,电影里的风光真秀丽。后来,听很多人说,《阿诗玛》曾在缙云一个美丽的地方拍摄过外景,那地方就是仙都。于是,仙都就成了我梦境里的伊甸园。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却从来没涉足过。这可能跟我的生肖有关系,我属兔,有道是——兔子不看窝边的风景哦。
说走就走。五一那天,我行色匆匆地来到了这个仙人荟萃之都。
事先说好是要去寻找阿诗玛的,不曾想,结果却被一个遗世独立、清纯自然的仙女给迷住了。
那位仙女是一条清流,它的名字叫好溪。
二
终于到了仙都鼎湖村。
恰逢空山新雨后。我把行李往“望湖民宿”的床榻上一扔,便像兔子一样往村畔撒开了欢。走过一条弯来曲去的柏油路。我跟路边的红豆杉、火石榴、黄枇杷、葡萄架和红香绿浪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后,便见一弯溪水翠碧森森、清清浅浅地流进了眼眶里。
青青的山岗,弯弯的小河,美丽的小村庄。我在心里立刻就喝了声“好!”
村边奔腾着一条大青龙,太好了!想不到,这溪的名字就叫好溪。
四山叠翠开画图,溪濑漱石如笙竽。
好溪,又名丽水。发源于磐安的大盘山,总长四十五公里,全程共有五十九个濑,流经仙都时,又名九曲练溪,为瓯江一支流。它从黛青深处的远山喷涌而出,唱着清亮的歌,集万涓之水,千涧清泉,如一匹青罗之带,在碧玉簪般的山峦之间弯缠曲绕。它一路跳涧跃崖,河道溪濑密布,两岸兀峰林立,石笋丛生,溪面碧波荡漾,白烟氲氤,飘逸若仙境,实可谓是“岸幘出篱门,投竿俯溪濑。”
据史书记载,好溪原名叫“恶溪”。古时,每遇大雨,溪水便疯涨。蛮荒的洪水因前方山崖相夹而难以宣泄,沿岸洪灾连连,村庄被淹,田园被毁,民不聊生。
唐宣宗大中九年,一个与李商隐、温庭筠一起号称“三才”的大文豪段成式走马上任处州刺史。五十三岁的段公满腹才华,诗书锦绣,却是一个粗衣蓝衫,爱民如子之人。到任未逾月,当他获悉恶溪之患后,遂决意仿效大禹,治理恶溪水患。他弃马抛轿,着草鞋,柱竹杖,深入青山绿水间,经实地考察河道后,遂亲自制订治理方案。一方面组织民众疏浚水路,破崖排阻,治滩去险,使船筏畅通无阻。另一方面筑坝开渠,引水灌田。从此水患消除,人们为感念段公恩德,遂将“恶溪”改名为“好溪”,以示永志。
此时呈现在我眼前的好溪,是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夏雨乍霁,阳光扑面而来,碧中泛蓝的溪面上轻纱绦绦,烟树空濛。
初夏的好溪从绿色中走来。青山是墨绿的,溪边的草木是嫩绿的,溪里的流水是碧绿的……淡淡的绿,浓浓的绿,层层的绿,叠叠的绿,蓬发了无边的生命力。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悦目。桥是自然的。一道道石板桥,犹如一条条青龙,凌波飞渡。一道道矴步桥,恰似一条条游蛇,戏水卧波。堰坝是自然的。一个个宛如史前巨蛋般的鹅卵石,细砌粗垒,青苔斑驳,仿佛仍留有当年段公治水的汗香。溪滩是自然的。圆的石,赤的沙,银的滩,赏心。百脉根草开着金黄色的花,密麻麻地开着小白花的是白轴草,养眼。合抱的溪棝树一片又一片,苍曲的古松一汀又一汀,青翠的芦苇一丛又一丛,坝上的水团花一溜又一溜,溪坎上的络石花一蓬又一蓬。
与我同行的两个来自杭州的小外甥,一见到这溪水,跟你没商量地就撒开小脚丫跑到坝边戏水。读小学四年级的大宝趴在溪岩旁往水中摸螺蛳,一抓就是一个准。六岁的小宝拿起水枪往浅水里喷小鱼。石斑鱼成群结队,在水中时聚时散,翻着五彩的斑鳞……
我被震撼了,霎时忘却了阿诗玛,勾起了一个沉没已久的梦。
三
鱼翔清溪夜,澄潭悬玉钩。
那是一个有关河流的梦。望着碧浪清波的好溪,我不由地想起故乡的小河。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名叫柳溪。它虽然不大,小时候却亦是透明澄清,汀弯红树香香,蒹葭苍苍,白鹭翠鸟,在水一方。一路淙淙高歌浅唱,流淌着山野的芬芳,沉淀着时光的美好。
那里是我童年的乐园。春天到了,我们便到溪边追白鹭,采野花,捉迷藏。夏天到了,我们就扑在它柔软的怀抱里,个个成了浪里白条,一到傍晚就跳到溪里嬉戏,泅水逐虾摸鱼。重阳节一过,我们则在溪滩上采一把狗尾巴花,沿着溪边的岩石去诱蟹。当大雪纷飞的时候,我们就会结伴来到溪畔,看雪花慢慢地把水草压弯,观清凌凌的溪水把棉絮般的白精灵化为缕缕青烟,我们在弥漫的雪雾中堆雪人,打雪仗,惊飞了一滩的鸥鹭……
我最享受到溪边洗脚的感觉。每次,我坐在平洁的溪岩上,伸出汗味十足的小脚,让凉爽的溪风吹乱我的头发,让永远都长不大的石斑鱼儿亲吻我的脚指,让哗哗的流水倾听我的心事,载走我的顽皮和淘气……
这一幅明快的画面,长留我心。不料随着时光流逝,竟成了一场梦。上个世纪后期,故乡掀起了一场的养殖业浪潮,柳溪两岸盖满了猪栏猪舍,终日只闻猪叫声。于是,“小青龙”蜕变成了“死黑蛇”,白鹭灭迹,鱼虾绝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山水田园风光成了远古的回忆。
我刚到小城工作的时候,美丽的山城也有一条清澈的阔溪穿城而过。如带的溪水,开阔的溪滩,鱼虾如织,植被似幻。在流经小城的中心地带时,一个被人唤为“三代桥”的景致生动地印证了岁月的变迁。滔滔的溪水之上,一座由青石嵌砌的矴步桥,涤尽了历史的烟云。矴步桥的下首,一座百余米长的石板桥,刻满了风雨中的车马痕迹。石板桥的旁边,一座现代的公路桥犹如长虹飞架南北,见证了时代前进的步伐。离三代桥上游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很长且不高的瀑布日夜轰鸣,瀑流冲击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名“饭甑潭”,飞珠溅玉,景观让人惊心动魄。
后来,随着城市的不断膨胀和拓展,溪滩被水泥钢筋占领了,矴步桥、石板桥被拆了,连饭甑潭也被乱石给填埋了。现在,当地在狭窄的河道两侧砌起黄色花岗岩的墙体,沿河逐级筑起橡皮坝,并于两岸装置五彩灯光,美名其曰——泗溪湖。每天晚上,泗溪湖的游步道和亲水平台上行人如蚁,人们在漫步,在跳广场舞,其乐也融融。但在我看来,这景致总是那么的别扭,就像从湖畔高楼大厦上闪射下来的霓虹灯一样,如同一个妖艳而病态的荡妇在摆酷,失去了清纯和自然之美。
在今年的县人代会期间,有代表向大会提了一个有关保护溪流鱼类的议案,引起了大会的高度重视,被列为人大常委会重点督办的一号议案。作为调研组成员之一,我与同事们赴有关乡镇和流域走了几趟,才知道现在溪鱼的生存环境是多么的恶劣。
世界上没有相同的山,也决不会有相同的河流。如今是,每一条河流几乎都是从一个模子流出来似的。两岸清一色用黄块石砌墙,水泥灌缝,就是活脱脱的“三面光”渠道。河道再无龟藏深洞,鱼伏草窝,就连水草都难以生长。
雪上加霜的是,虽然国家五令三申,但总是有人唯利是图,心头冷血,电鱼、炸鱼、毒鱼现象时常发生。电棒往水里“嗞”一声,大鱼立马就半身不遂,小鱼则直挺挺地昏死过去。炸药往水潭里“轰”一声,一潭漂白。最可恶的是,药水往源头“咚”一声,整条河流便成了一条白带,老幼无一幸免。
一条河流,如果失去了鱼儿,这条河流就可以宣告死亡了。
河流死亡了,人类还能活吗?
四
河流,是水生动物的摇篮。
河流,是城市和乡村的母乳。就像塞纳河之于巴黎,莱茵河之于科隆,哈得孙河之于纽约,万里长江之于武汉、南京和上海。
当河流死了,别说城市,就连乡村也惟有涸死的下场。
好溪,是一条很聪明的河流,它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出了一根根崔嵬嶙峋的石笋,一座座青黛蓊葱的奇峰,一条条仙迹荟萃的峡谷,一个个山明水秀的村庄。难怪轩辕黄帝会选择在此“龙去鼎湖”,诗魔专程来此留下不朽诗篇,范蠡的恩师计倪于此遁世,刘秀至此遇难呈祥,八仙聚此饮山泉尝紫芝,一代大儒朱煮钟此开馆授课。难道唐玄宗会拍案称奇,亲赐“仙都”之名。
我伫立在石板桥上,看溪水奔流,临清风浩荡,万般感慨。那桥、那水、那鱼儿包括这里的一草一木,我曾经是那样的熟悉。难道,它们都是来自我的故乡,来自我那个远去的梦吗?
好溪,没有马铃在响,也没有阿诗玛。却有玉鸟在唱,也有着我儿时的梦。
恍惚间,我看见一群群鱼虾从清清浅浅中向我游来,它们朝我跳跃,朝我欢笑,似乎在悄悄地告诉我:我们曾经都是你的老乡,我们就是从你的故乡漂泊到这异乡来的。
我泪眼婆娑,从心里朝那些鱼虾呼喊:回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们!
我坚信,那些鱼儿一定会听从我的召唤的。因为,近年来,故乡的溪水又开始返清了。
在好溪,我虽然寻回了丢失的梦,但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