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母亲的手(散文)
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是需要精心呵护的。但是如我母亲,一双为了一家老小而常年辛苦劳作的手,又能怎样去保养?身为女人,母亲也是爱美的,她双手虎口的外端,刺有一朵娇小的蓝色梅花,虽然时光把五个花瓣的颜色变淡了,但依稀可见母亲对美的追求。也许那时刺青梅花,母亲还很年轻,她有着一双柔软、白皙、小巧的手,和别的女人一样,用她的纤纤十指,描绘着自己美好的未来。然而,现实生活却把母亲的手,打磨成了另一番样子。依对女人的审美,母亲的手一点也不笨拙、蛮兮,只是一排磨成死肉的老茧和走样的指甲,硬生生的把她与绝大部分女人的手分别出来。
小时候,母亲用不会写字的手,手把手教我画花儿,荷花、牡丹、桃花等见样都画。柔软温热的掌心握着我的小手,暖烘烘的鼻息抚着我的脸,敛着气可听见她心跳的节奏。那时候的我,就像子宫中的胎儿,安然地沉浸在美妙的世界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体脐带供给的营养。按说母亲的手无异于绣花女的手,可是农事、家务像麻线串起来多似的,剥夺了她一个女人能够绣花的权利。我没有见过母亲绣花,只隐约记得她在端午节给我们用绸子的边角料和丝线做荷包,还有弟弟手腕戴的精巧的蒜疙瘩。用布条盘扣,是母亲的一绝。她盘的扣子巧妙、结实,棉袄年年拆洗褪色,扣子却还是一如眼睛般传神。村里手笨的女人、或是爱美的小媳妇,农闲会找母亲帮忙盘纽扣,当然这个多数得在晚上或者下雨不能干活时。对于母亲来说,她没有一点闲工夫。捻麻绳、纳鞋底、缝缝补补这些针线活儿,都需要在夜晚和雨天做。母亲捻麻绳,娴熟,麻利。她把一束麻丝挂在窗扇上,一手摇着拧车,一手搓握着麻线,续一根麻线,再续一根麻线,吱吱扭扭边捻边盘,像耍魔术一般。我看着眼热,想要尝试。接过母亲手中的拧车,便乱了方正,顾了右手就顾不了左手,拧车干脆反转起来。母亲说,女娃娃家要学会做针线,不然长大嫁出去遭婆婆的脸色。我自信的回答,长大买好看的鞋和衣服,手工做的土不拉几,我定不会穿。
“你哪来的钱呢?”
“我好好念书,以后自己挣!”
“那不赶紧去好好写字?”
于是,灯光下,我学习,母亲做针线,她安详的目光中分明含着笑意和赞许。
母亲没工夫在绣布上扎花,却把毕生的精力用在土地上。她在田地里“扎花刺绣”,村里找不到第二个女人可比。看那针脚、走线,横是行行,竖是样样,土疙瘩地被她刨挖得平整绵软。一针扎下去,一排茁壮的豆苗,开出淡紫色和洁白的小花朵,藤蔓上挂满胖乎乎的豆角;再一针一针扎下去,翠绿的瓜秧冒出了土,巴掌大的叶子间露出金黄色大花朵,一只大黄蜂贪婪地吮吸着花粉;辣椒、西红柿、茄子、白菜、包谷……都在母亲的一双巧手中,花开万朵,绿叶繁茂。有人赞叹母亲的杰作,夸她攒劲,而谁会想到母亲倾注了一个女人多少血汗?谁留意过那本该是挥针走线的一双女人的手,硬是把黄土地当成了她的温床,其间苦乐酸甜的滋味,有谁可品?即使缺少劳力,母亲也不会强行让爱念书的我干苦累的农活、学习她的本领,也许是她不想让我如她那样一辈子刨土疙瘩,干超出女人范围的活儿。我怕热,太阳一晒就流鼻血、头晕眼花,所以暑假的时候,母亲就安顿我在家帮奶奶择菜、烧开水、学做饭。不管做的饭好吃难吃,母亲一总夸奖。亏得母亲当年鼓励,成年后我会做多种饭菜,惠及我的家人。
但凡我们姊妹几个谁厌食,母亲就使出她的杀手锏,片刻可解积食之痛。我多次体验,比吃山楂丸和食母生还要灵。母亲让我仰面躺在炕上,掀起上衣露出上腹,她用手掌绕着肚脐画圈轻抚,随后涂抹上土蜂蜜,那是山里的小姨家送的,一年送一瓶,平时母亲不舍得吃,谁上了火,就用筷头蘸点冲水喝,泻火。“提肚子”,可是要用好多蜜的。母亲把蜂蜜在腹部均匀推开,先是轻轻按压,渐次用力,一压一提,腹部的蜂蜜拉出了丝,肚皮跟着母亲的手一起一落,直到提拉的蜜丝消失变成泥一样的渣滓,母亲大功告成:积食提出来了。用温热的水洗净肚皮,肠胃异样的舒服。
在我看来,母亲那双粗燥的手,有力而柔软、温热,岁月沧桑了她的皮肤,却并没有因此而带走那双手的光泽和灵动。她用那双看似不大的手,抚平生活的磕磕绊绊,把乱麻样的日子理得筋络分明。没人统计过,母亲用她这双手,在那神圣的生产时刻,为多少家庭迎来了新的生命走向朝阳;也没人计算,她用这双手,缝合了多少有裂痕的家庭。母亲这双温情的手,也有对子女下狠的时候,那狠劲儿,让人措手不及,不可回避。当然,母亲不是非要这么狠心,选择权在于你,如若你乖见了,母亲的手永远不会狂风暴雨般落在你身上。若是几次三番,屡教不改,执迷不悟,母亲就只能用棍子、扫把侍候,非得你下话认错、求饶,才能罢免。否则,让你屁股开花。即使被奶奶和父亲宠上天的弟弟,也不在话下。任性的弟弟,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如果母亲的手柔软无骨,她的宝贝儿子不难成为二流子或者混世魔王。
母亲的手,似乎无所不能。擀长面,蒸馒头,一大团面在她的手下掌控自如,不进厨房,老远就可听见擀面的咚咚声。常常在清晨,嘎吱嘎吱的压井声把我唤醒。母亲要压满一大缸水备用,做饭、煮猪食便可节约时间。母亲天不大亮就去地里割草,回来剁碎淘洗干净,备一天之用。剁猪草是母亲的专利,啪啪啪的声音,和着鸟鸣在小院回荡。为减轻母亲负担,我帮忙剁草,只是刀子不听使唤,不是切掉了半个指甲,就是剁破手指,看着鲜血直流,指甲缝沾满草的绿汁,我恨不得把剁草刀子扔远。母亲找来蛛丝面涂在我的伤口,嗔怪说:“你看你,干撒都嗲六和水的,你的手细皮嫩肉,哪能像我的一层老皮耐蚀。”
母亲的手再怎么耐蚀,也不是铁打的。那些粗燥的脏活儿,累活儿,睁眼不会认人,所以母亲的手指受虐、流血都是常态。尤其是数九寒天,母亲的手上布满血口子,晚上撕掉上面的胶布时,疼得哈呀哈呀咧嘴。热水洗净,抹上香脂油在火上烘烤,暂且可以滋润一时,但太多太多里里外外干不完的活儿,让母亲的手在严冬中饱受摧残。每年腊月杀了年猪,我们都喜欢吃炒肥肠,不想洗肠肚是多麻烦的事。再脏再难闻,母亲还得洗。她在井旁一遍又一遍换水翻洗,我们在不远处观看,刺鼻的腥味和串串兮兮的丑样,不由得让人反胃。母亲不厌其烦地翻洗,洗至白粉粉的干净时,她的十指被水浸泡得跟猪肚子一样泛白,手背上积了厚厚一层油渍。如今每看到熟食店里的卤肠肚,我油然想起母亲洗猪肚子的那双手,她承载了人世间的多少个春秋,多少悲欢。
母亲的手,一刻也不愿闲着。即使到了暮年,家里日子好过了,她还是劳作不休。有时拖着病身子也要干力所能及的手做活儿,择菜、串辣椒、破蒜子、抱孙子,看她万般辛苦,老了老了还要干活儿,我无名的气恼。可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人长一双手,就是为了干活的,等干不成活时,自然就停歇了。不知道是老天爷怜悯、眷顾母亲,还是嫉妒那双能干的手,竟毫不留情地给母亲的右手判了死刑。母亲常常看着失去知觉的那只手发呆,落泪。对一辈子劳作惯了母亲来说,这无异于要她的命。母亲的手荒芜了,却变得柔软、白皙起来,虽然上了年纪,但不是那样枯瘦如柴、歪歪溜溜,像她的面容一样,岁月没有给她刻下多少褶皱。我想母亲尝尽了人间疾苦,她的手怎么却那样经久不衰呢?我帮母亲剪指甲,仔细看她手型,竟是一双标准的女性之手,十指尖尖,肉感十足。若不是命运弄人,凭母亲的聪慧、勤劳,那双灵巧的手,会给自己创造出最美好的一片天空。只可惜,母亲的手,一生都是为了他人劳作,自己也许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手,和所有的女人手一样,是需要呵护和关爱的。
母亲的双手倒是歇息了,自此不再沾满风霜,因为只有在天堂,才能让母亲的手回归女人的本色。出殡前,我们向母亲的遗体告别,帮她掖被子的时候,触到了她的手,铁一样冰冷僵硬。那双煞白、冰凉的手,从此让我挥之不去,成为不眠之夜的遐想。
当再次徘徊在往事中,母亲的手又浮现在我眼前。无论母亲生前的那双手多么的辛苦、劳碌,无论那双手多么粗糙甚至沾满泥土,她都充满智慧和爱的灵光。相信天堂中的母亲,她的手不再是辛苦劳作的手,也不是凡尘女人描眉抹粉的手,而是天使的一双手;也只有母亲那样在岁月风尘中打磨、雕琢的双手,才能变得和天使的手一样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