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童年鹊事(散文)
一
庭中鸟鹊噪,门外鸡犬惊。
舟浦人把鹊,唤为“学鹊”,并以它比喻多舌之人。这种鸟儿,黑嘴墨毛,铜绿色的尾巴长长的,翅膀内翈长有大形白斑,模样有点可爱。比较其他鸟儿,它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在鼻上长须,黑须垂下,严严实实地盖住鼻孔。也许是因此而使气息不能自由通畅,于是,就终日在噪鸣,很惹人烦。
我从不嫌它烦。在我听来,鸟类的歌唱也是分唱法的。麻雀们“吱吱喳喳”的是乡村民谣,婉转的云雀和百灵属花腔美声,清丽的黄鹂和布谷乃正宗民歌,而怆然的乌鸦和学鹊则是流行通俗。学鹊的声音特沙哑,像一个老婆婆抽了太多的旱烟喉咙成了个痰罐子,鼻头又感了冒,满嗓子的烟鼻腔味,一天到晚“瞎瞎瞎”地噪个不停。村里的婆娘一听学鹊在噪,都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去听风——村子里是否又有人在吵架了。学鹊的绰号叫学嘴婆婆,人们都说:学鹊噪,人要吵。
我不关心这些,只知道学鹊叫得欢腾了,村里必有热闹可看。这不,学鹊声刚下,隔壁的阿婶就与阿叔就吵起来了。阿婶说,你个短命死,你昨夜死到哪去了?阿叔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喝道,你个狗狗娘,你是否又想生事?阿婶毫不示弱,将锅铲把铁锅里铲得“哐当”响,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三更半夜溜到柳寡妇家里干嘛?阿叔轮起巴掌就朝阿婶的脸上抽……一阵嘈杂过去,传来隔壁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哪个学嘴婆婆又在多嘴呀!
屋后的菜园边,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苦楝树,阴翳蔽日,春天开着紫色的花,秋日结着黄色的果。在绿叶紫花深处,筑有一个学鹊窝。那窝垒在高高的树梢上,仿佛是卧在云霞里。疾风吹过来,树就像沸水一样涌动,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不时飘下一些草屑、青苔和鸟羽,犹如天空被风撕拉下来几缕云影霞彩。人又不是鸟,是飞不到那上面去的。
我问母亲,阿妈,那棵树是咱家的吗?
不是,是大众的。母亲刚从隔壁劝完架回来,坐在纺车前“吱扭扭”地纺起棉花,连头都不抬地回答我。
弟弟问,那它怎么会长在咱家的菜园边?
树是长在咱家的菜园里,可树根伸到别人的地里去了。母亲往锭上续上一条棉花捻子,照样不抬头。
弟弟说,为何学鹊一叫,别人家都会吵架,而你和阿爸却从来不吵?
这下,母亲抬起头了。她掸掸衣袖的棉絮说,因为阿妈和阿爸从来不相信学嘴婆婆的话。
我与弟弟异口同声地说,这学鹊就不是一只好鸟。
我们的话被坐在柴仓凳上烧火的小姐姐听到了,她“嘎刺”一声折断了一根枯枝,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们自己是小学鹊,还敢说学鹊不是好鸟。小姐姐十五岁了,长得像凤凰一样漂亮,前些天我们发现她与邻村的一个后生有说又笑的,便向母亲报警了。她挨了母亲的一通数落,就对我们很有意见,可以说是刻骨仇恨,已经连续好几日朝我们瞪白眼了。
我们一下子无语,出门玩去。
二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那一天,我与弟弟来到村后的小山岗上,听到风儿正如一股无形的水从空中漫天而来。春天早就到了,如洗的碧空白云朵朵。那些云在风中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是在青草地上撒欢的牛羊,一会儿是一群在庭院奔跑的鸡犬鹅鸭;刚刚还像一垄芬芳的稻花在开,顷后又化作了几坵棉田。
我怀疑那些云朵,就是一个个春风窝。春风躺在它柔软的棉絮里,呼呼大睡了一个夏,翻个身喝了口秋色浓浓的酒,又醉意朦胧地做了一个冬的幽梦。睁眼醒来,发现大地盎然又远黛近碧、姹紫嫣红一片了,就“呼啦啦”地钻出云头扑向大地漫步踏青。我坚定地认为它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因为当我迎面与它相遇的时候,一点寒意都没有,用鼻子一嗅,尚可闻到一丝丝的棉花香。
一朵云就是一个村庄吗?那村庄里除了住着风,是否也有清清的溪流,青青的山岗,粼粼的稻田,袅袅的炊烟和尾巴长长的学鹊?我和弟弟决意要拜托纸鸢飞上去看个究竟。
纸鸢是由我亲手制作的。四条小篾片,用线儿扎成个棱形,然后用麦糊黏上一张同形状的红纸,再给它贴上两条用绿纸剪成的长尾巴,“天上飞鹰”就成了。为了使纸鸢能把云朵上的景物观看得更清楚一些,弟弟还特意给它装上了雷达——用蜡笔在它头部画了两只“千里眼”。
山岗上的风很大,大得似乎只要我们将双臂一张,就会身生双翼凌空而去。天上的云朵行色匆匆,仿佛在赶路。它们好像是要赶到远方去。难道远方的春天比舟浦还要美丽?还要神秘?弟弟显得有点迫不及待,将纸鸢往地上一摆,右手扯住线儿就开跑。嗬!红头绿尾的纸鸢,像一只美丽的大蜻蜓马上就随着弟弟的脚步飞了起来。弟弟一边跑,一边“呜呀呜”地唤着风,踩塌了许多娇艳的野花,踏乱了许多看热闹的小草。纸鸢越飞越高,越飞越离云朵越近,我的心儿也跟着飞向了天空,挂在那长长的尾巴上飘荡。
放鹞须防天气变,莫教遇着乱头风。
突然,天空中刮起了一阵回旋的风。在空中原本猎猎飞扬的纸鸢蓦然就发起了疯,扭成一团像一条恶龙在风中翻起了筋斗。我赶紧从弟弟的手中牵过线,但迟了,引线已断。断线的纸鸢似一只死鸟朝一座大屋飘去,最终落在了“三面屋”的屋脊上。妈耶!这可不是“何处风筝吹断线,吹来落在杏花枝”,而是“窗外忽传鹦鹉语,风筝吹落画檐西”,问题大大的严重了。
我们大惊失色,犹遭雷击般发了阵子呆。转过神来,便朝四下探望,并无他人发现。于是,我与弟弟商定:保密,死不承认。
弟弟很担心歇在苦楝树上的学鹊。一回到村里,他就拉着我站在苦楝树下。他说,得把那学嘴婆婆盯住了,否则,学鹊一噪,我们的事情就会败露。我们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学鹊呵,我们愿意叫你一声大爷,你千万别叫呀!
然而,学鹊根本就不买我们的账。那时,天色已黄昏。开花的阡陌上,那些在山坡上吃草嚼花的牛羊,正在牧童的叶笛声中摇曳着尾巴回家走。火红的的夕阳,把暮归的农人和锄头染成了一尊尊会移动的雕塑,他们走过青石板村道,走进了一扇扇雕花的木板门。苦楝树上的学鹊犹如一个不谙世故的孩子,傻乎乎地向人们袒露着浪漫与纯真,又“瞎瞎瞎”地啼叫了起来。仿佛在说,你们都瞎了眼吗?有人把纸鸢放到三面屋上去了。
果然,学鹊一噪,三面屋的一班男女便在“秧地鸭”的带领下,围在我家的门口鹊噪了起来。一番交涉之后,我母亲无奈地答应:请道士先生为三面屋做一场“太平照”,以求破解我们给他们招来的“天火之灾”。
三
又是一个黄昏。
父亲淌着一身的汗珠子,把一担新砍的柴枝挑回家。弟弟提着割草的草刀来到柴捆旁,一番翻来复去的寻寻觅觅之后,找到了一根像两指叉开的硬柴杈。他扬刀砍下,去枝,留下一个丫,然后就坐在门槛上“霍霍霍”地削起木杈来。
他削得很专注,一边削,一边鼓起腮帮子吹皮屑,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似乎有火苗子在里面燃烧。他削好木杈后,遂从书包里拿出两条牛皮筋和一小块水鞋皮,绑在木杈上。吃饭的时候,不见他的身影。母亲叫我去找。我一琢磨,推开篱笆门走进菜园。果然,弟弟就站在苦楝树下,正举着他的新弹弓朝树梢的学鹊窝上练习瞄准射击。
我说,你想干嘛?
他说,报仇,我要把这个该死的学鹊窝给端了,给哥哥报仇。他的口吻硬硬的,有股子凶巴巴的味道。
我不屑地说,就凭你这一把破弹弓,能把学鹊赶走?
他拉开弓,朝树上“嗖”地空放了一弹,自信满满地说,你就等着吧。
残阳如血,像鸡脖子被砍了一刀似的,把血丝喷洒在了苦楝树上。一缕穿过树隙,横斜着射到弟弟的脸上,看得我有些惊心。我仿佛看到,有一只学鹊被他的弹弓击伤了,血珠滴下,把他的双眼染成了红色。弟弟把一肚子的怨气都集中到学鹊身上了。他认定:我们放纸鸢的事,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就是被这学鹊告密的。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惩罚这些可耻的告密者。
因为断线的纸鸢,我和弟弟受到了母亲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家法。弟弟被母亲脱光了裤子,挨了三声呼啸的竹枝抽。他的过错是知情不报,顽固到底,死不改悔。作为长兄,我自是在责难逃。按母亲的话说,你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你就是罪魁祸首。我浑身被脱得赤条条的,趴在凳子上受型。在母亲举起狗狗刺条的那一瞬间,我父亲的嘴角动了一下,但被我母亲的凤眼一瞪,就转身离开了。我挨了九下狗狗刺,上三下、中三下、下三下。才一下,我就学不了红军和八路,被抽得熬熬大哭。
事后,母亲为我挑刺。她每挑一下,眼里就落下一颗泪珠。我的身体出了很多血,每洇出一丝血,弟弟就用毛巾帮我擦掉。他哆索着,朝我哭。他不恨母亲,只怨那一窝鹊噪。于是,他就于私底下暗自制造军火,发誓要为我这个可怜的哥复仇。
弹弓做好以后,弟弟几乎一有空就到菜园里练习射击。菜园里的豌豆花谢了,金灿灿的黄花菜开了,闷热的夏天被一阵西风吹远了,苦楝树上结出了一簇簇金黄色的苦楝子。弟弟还是每日到菜园里去苦练神弹功夫。他站在黄花菜的绿叶丛中,与树梢成四十五度角,眯着左眼,左手举着弹弓,右手把牛皮筋拉得满满的,子弹是掉落在树底的苦楝子。秋风不时地吹起他的衣襟,也吹乱了他头上的一绺绺黑发。那头发,像马鬃在疾驰中飞扬着。他的眼神,每次都泛着血色。
母亲举着竹枝曾几次去赶过,但弟弟任凭竹枝在他耳边“嗖嗖”地响着,他俨然保持着那种像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的姿势,巍然不动。母亲流泪了,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有一天,正欲往菜园打学鹊的弟弟从中途返回了。菜园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是秧地鸭,他扛着鸟枪,来打学鹊下酒来了。弟弟爬到与菜园仅一墙之隔的牛栏背上,趴在稻草堆上朝菜园观望。
秧地鸭托着枪顶在肩窝上,“啾”地放了一枪,一只像黑凤凰似的学鹊便从树梢上坠了下来。这时候,弟弟的眼睛又红了。他感到那学鹊也很可怜,而真正的恶人是秧地鸭。他举起弹弓,装上一颗苦楝子,“嗖”地一声朝秧地鸭射去。瞬间,菜园里就传来了一声惨叫。秧地鸭的额头被一颗苦楝子像天外飞剑一般击中了!还好,额未破,但脑袋被击昏了。秧地鸭拎起一只长尾巴的学鹊离开菜园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地朝树上看了又看,他的额头肿起了一个桃子般大的青疙瘩来。
弟弟从牛栏上一爬下,便把弹弓塞进了熊熊的炉火里烧了。
我发现,弟弟的眼神,从此又恢复正常了。
而学鹊,还在噪。老学鹊死了,苦楝树上又飞来了新学鹊。乡村就是在鹊噪中年复一年地走过四季。
就是谁也不会知道,那树上的学鹊,究竟是雌还是雄。
问好笔耕不止精品叠出的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