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窗内戏曲(散文)
一
天,很蓝很蓝,云,总是飘在窗的一角。淡淡的,悠悠的,很悠闲。日子不紧不慢,生活平平淡淡,我,还只是个孩子,无忧无虑,什么都很好奇,什么也都是懵懵懂懂的。
野花开在路边,柳树垂在道两旁的溪水上。一缕缕如莺声如燕语声音传来,传到我的小庭院,传到我的窗前,我就再也忍不住了,鞋子也来不及穿好,急急地往外跑,去到连队的连部前……
是的,都叫那里是连部呢,有大大的房屋,宽宽的操场,什么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连队里开会有演出有电影放映有什么大事小事,都在这里。
因此,这里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我几乎每天都要去的地方,尤其是有节目在排练、有戏在这里演唱时。我必定要来的,缺了谁也缺不了我的,我喜欢得要命似的,饭可不吃,觉也可以不睡,这戏是不可以不看,不可以不听的。
牵着弟弟,结着邻居小伙伴,三五个一群或两三个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都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扎着麻花小辫子,个头也差不多的高。
唯有,一个个都生着亮亮的眸子,一个个都有一颗好奇的心儿,一个个也都喜欢听那样的曲子,看那样的演出排练呀、彩排呀。
我不仅喜欢听,我还喜欢唱,喜欢学着戏里的样子边舞边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那柔软缠绵的声音别提有多么吸引我了,就似一块磁铁,就似一片网,吸引着我,网兜住我。那一瞬,我就是那一尾鱼儿,被网着,我就似那一块铁,被吸上了。
我唱着舞着,我竟然随着那些唱词,展开无限的遐想:想那样的一位美貌婵娟,那样一位娇柔的模样,其间经受了什么?其间,到底有什么故事呢?
是呀,那样的水袖翻飞,那样的俊俏模样,那样美妙声音,又该是怎么的一个故事?或是凄美,或是悲惨,或是欢喜……我无法把握,我只好随着学唱,有板有眼的唱着舞着。
很是随意,也很是入戏呢。尽管我理解不了戏曲里太多的悱恻,揣测不出故事的开始与结尾。但我就是喜欢,就是要命地喜欢。
记得,我个子还不高呢,又小又矮,也就刚刚达到那窗口的边上,站在那里根本看不到窗内的舞台。又不进到里面去,只好踮起脚来,一跳一跳地往里看。
有伙伴时,就被几个小伙伴们举着,轮流的举着,也就轮流地趴到窗台上,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没有小伙伴时,就搬过几块砖来,摞起来,踩在上面,使劲抻着脖子,趴在窗台上往里看。
这姿势虽然很累,很不受用。但是,因为精力都集中在那窗内,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出累来。就算是有蝴蝶飞过,就算是有鸟儿掠过,包括我最恐惧的蝙蝠贴在窗前,离我很近,我也感觉不出来。聚精会神,专注,忘我。
二
看呀,锣鼓咚咚锵锵一响,胡琴吱吱攸攸一起,一位美丽的人儿就出场了,她步态摇曳,水袖扬起,彩衣翩翩。
看呢,衣角有百蝶百花儿乱飞乱舞,哪衣边有流苏流动,那衣袖宽大,也有百花白蝶翻转。那头顶有凤冠颤颤巍巍,那肩上有霞披闪耀,明晃晃亮晶晶,光彩照人的一位佳人儿,缠缠绵绵,矫矫揉揉的一位美婵娟。
尤其是,那柔媚娇莺似的声音一出口: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撩人,清清凉凉的,早已醉倒了呢。
那声音直往心底里钻,那曲子好似有了魔力,已经把人儿的心儿肺腑熏染个遍。此情此景,说不入戏也难。可能,自己只是听着好听,看着好看。并不太理解戏中情节情事的,可是,依然,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陶醉。
有时候,也会随着戏中跌宕故事情绪起伏不定的。比如看《白蛇传》,每次看到法海来阻拦白娘子与许仙的相见时,就很是气氛:一个和尚干点什么不好呢,干嘛非要来管红尘中的爱恋,你管白素贞是人是妖呢,她既不伤害许仙又不为害人类,就挺好呀。
且看《白蛇传》那一出场,首先是小青耍着线尾子踩着小碎步出场,穿女大坎肩,系腰巾,下配裤,里面衬的带水袖的褶子,这小碎步子绕场一走,好似带起来香风,呼呼地吹入了看戏人的肺腑。
待小青观察完环境,并无不安全因素,那白素贞就出场了,她身穿对称纹样女花帔,闪闪耀耀,顾盼神离,看戏的人就是一惊:哎呀,人世间,竟有此等美人。白娘子出场走的这几步,那真的是越讲究越不嫌讲究,毕竟白娘子是一个端庄稳重的妖精,最会摄人心魄。
每次,看到这里,心里早已爱煞那白娘子了,喜欢得了不得呢,无论是唱腔还是那如花貌美还是那一举一动,都入骨髓的美,销魂的美。
于是,回家,找出母亲的长衣长袖衣衫或是围巾纱帘的,围在身上,系在腰间,披在肩头,学着《白蛇传》里白素贞,《贵妃醉酒》里的杨贵妃、《锁麟囊》里的薛湘灵……咿咿呀呀虽不上调,但也自我陶醉地不要不要的呢。
要说最不敢去听去看那些悲悲戚戚的唱腔的了,每每听到白素贞的一句:小娇儿忽一笑三春花韵,见儿笑更令我断肠烧心。禁不住泪满腮把儿亲吻,心酸泪苦又咸浸润儿唇……
我的泪水就要崩塌,如断线的珍珠,一串串滴落下来,心里的悲情一下子被催出心窍,满腹里都是怨都是恨,怨那法海无情无义,情面不讲,冷酷无情,恨那许仙耳根子软,善恶不明,皂白不分。更是不念情份,不顾妻儿生死。
三
我也经常,陪着母亲去看戏的,母亲一直都喜欢戏曲,喜欢戏曲里的故事与唱腔。只要有机会就会带着我去看戏。先是,还没有去看呢,就给我讲要演的戏曲故事了,什么《锁麟囊》,《红楼梦》还《穆桂英挂帅》……母亲都给我翻来覆去讲过的。
记得母亲每每看到悲情时候,就会边抹着眼泪边叹息:可怜,真是可怜呀。尤其是看《红楼梦》,母亲会发出更多的感慨来的。
从林黛玉一进贾府,母亲就感觉林黛玉就不该进贾府的,在家里就挺好呀,守着老父亲,日子会过得蛮幸福的,干嘛要寄人篱下呀?何况那林如海祖上世袭侯爵,至本人以科第(探花)出身,历任“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等职,日子会差吗?
我虽然看不懂太多,但也很讨厌王熙凤,先是她的人未到声先到,嘎嘎的声音惊人的震慑:“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然后才走出来一位惊人的美貌女子,却见她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
想不到的是,这样的貌美女子,却有着蛇蝎心肠呢,只是听看戏的人在悄悄低语说:就是她,就是这王熙凤,生生拆散了宝玉和黛玉呢,就是她暗地用了的“掉包计”。当然,那时候,我太小,并不知道什么是调包计,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计策。
每次坐在母亲身边看戏,母亲都看得很入戏的,一会流泪一会叹气,一会笑一会怨,一会喜一会忧。每每我看到母亲流泪也就心里更不是滋味了,就用小手给母亲擦着泪说:妈妈,别难过了,那说不定就是假的,我听人说戏就是戏,是编出来的,不是真的。
母亲就说:戏是假的,可是那事儿却是真的。唉,戏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呐。这戏词里唱的都是最好的说教呀,好好听,好好品品吧。你小孩子自然不懂,也看不明白,大了就知道了,就连人生也如戏呀。
不由得想起《一霎时》的唱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倾刻分明……不说那唱腔如何的庄重、纯正、深沉、凝重、又幽远,单单这一句唱词,早已是将人生几参透。
或许,我早就听过这样的唱词几遍,并不解其中味,也不知道母亲说的什么人生如戏,真真假假。因为,当时只是个孩子,只知道那戏曲里服饰的鲜艳人物的端庄貌美,还有那唱腔的婉转、锣鼓琴声的动听与沉醉。
记得,每一天,只要我听到连部里在排练或是彩排戏曲,我就奔跑了去,趴在窗外,去全神贯注地听去看。仿佛间,我就是那白蛇娘子,飘飘去往昆仑山盗仙草,一身的武打装束,飒爽英姿,与鹤鹿二仙打斗征战,不惜一切代价,为爱盗取仙草。
又仿佛间,我就是那贵妃那虞姬那王宝钏那穆桂英更是那林黛玉……我可以是其中任何的戏曲里的人,我可以学着她们的样子,去唱去舞去小步子的乱走,去把花锄葬花……
那个小女孩,站在窗外,看着一出出戏曲。听着别人的故事,流着自己的眼泪,替故事里的人儿忽喜忽悲,忽忧忽愁,替故事里人儿或心碎或喜悦或着急或沉醉……
忽而,有一天就长大了,回味起那些日子来,依然美美的,纯纯的,什么时候就长大了呢?那些浮想联翩也就戛然而止了吗?
窗内依然在演出着一出出戏曲,善恶,怨恨,爱恨情仇依然在台上演出着,台下人们在欣赏着,叫好的,鼓掌的,叹息的,流泪的……闲时,我依然喜欢唱几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当我长大,当我慢慢品出了生活的滋味时,仿佛间,才顿悟,原来生活,真如母亲说的那样,人生如戏呀。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