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儿子(小说)
一
许老三看着躺在沙发上玩游戏的儿子,默默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做午饭了。
儿子今年大约二十八岁了,一直没做过正经工作,每天不是在家玩手机游戏就是去网吧玩网络游戏,没有一刻钟是在想着赚钱的。
许老三的老婆死了快三十年了,家里就剩下他和儿子,儿子不出去赚钱,许老三老了,干不动了。两人就靠着许老三每个月1800的退休金生活。
儿子不但不去赚钱,而且家里的活也从来不干。不做菜,不买菜,不洗衣服,什么都等着老爸干。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打游戏,或者嚼着槟榔打游戏,要不就着泡一杯茶在旁边,再嚼着槟榔打游戏。
许老三妹妹家距离他住的地方只有两里路。有时候,他心情实在烦闷时,也会去妹妹家坐一坐。妹妹对他还是好,留他吃饭,有时候看他实在没钱,也会塞点钱给他。妹夫却最看不起他,看见他进门,眼角一瞟,也不招呼,也不泡茶,继续在手机上下象棋。
只有他和妹妹两人时,许老三就会跟妹妹诉苦。儿子实在太不争气了,每天什么事都不做,吃饭时,菜还不能太差,一餐没有肉,就摔脸色,脾气也不好,说他两句,就离家出走。开口就是要钱,不给就摔盘,实在是太恼火了。
妹妹给他出主意,说就不要给钱,他没钱用,自然要出去赚,不然,槟榔都买不起。
听了妹妹的话,许老三深以为然。
那天,正是除夕的下午。天空灰蒙蒙的,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把这个城市裏在白色的世界中。
妹妹怕哥哥家里没准备菜过年,就拿了一些腊肉、腊鱼、腊鸡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哥哥家。
哥哥家没有开电炉,冷得像冰窖一样。侄儿正在找哥哥要钱,哥哥拿不出来,侄儿的脸阴沉得像外面的天空一样。
看着哥哥冷得抖成一团,脸上却是气得通红,妹妹不忍落,就对侄儿说:“小峰,你爸爸没钱,你别这样对他,你也这么大了,可以出去赚钱了。”
“关你屁事!”侄儿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像一头恶狼一样盯着妹妹,恶狠狠地说。
“你是怎么和小姑说话的!”许老三呵斥了儿子一句。
儿子一言不发,就开始脱衣服,他把棉袄脱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因为用力过度,地板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
他又把秋衣脱了,扔在地上。接着把裤子、秋裤全都脱光,剩下一条内裤还挂在身上。他光着身子,趿拉着一双拖鞋,站在外面的雪地里。寒风吹过,那败家子似乎在抖索着。一会儿,附近的邻居发现了这幕“西洋景”,都聚在一起看戏,时不时指指点点一下。
许老三和妹妹面面相觑,绝没有想到这个败家子会用“苦肉计”。依妹妹的想法,这时候锁了门出去,让这小子自个儿站在雪地里,他站着无趣了,自然会回来穿衣服。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哥哥可是很心疼这混小子的。
最终屈服的还是许老三,他从妹妹那里拿了两百块钱给了儿子。儿子接了钱,穿上衣服,一溜烟出去了。围观的人见好戏结束,也就渐渐散了。
屋内,妹妹将电烤炉打开,这个冰冷的家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许老三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我是做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对我?”许老三已经没有眼泪了,只剩下干嚎。
“哥哥,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就是现世报。”
许老三听了妹妹的话,哭得更伤心了。良久,他将手向火炉靠紧了一点,两只手互相摩搓,他对妹妹说:“现在也没有法子了,只能随他折腾。”
外面渐渐暗了下来,两个老人烤着火,满脸黯然。
二
开春之后,社区工作人员上门,问许小峰愿不愿意去皮鞋厂做事,每个月保底工资3000,多做多得,勤快的可以拿到万多。许老三也想去,但皮鞋厂只招收25岁到35岁的青年男性,他太老了。许老三叹口气,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抛弃他了。
许小峰可不想去受流水线那份罪,呆在家里打打游戏多舒服。但父亲还是帮他报了名,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危言耸听,最后更是以死相逼,他才不情不愿地去工厂打工了。
自从儿子出去做事了,许老三觉得自己又神清气爽了,仿佛回到少年时代,他爱串门了,去妹妹家的次数也多了,也不怎么害怕妹夫的脸色了。
有一天中午,许老三刚吃完饭,正准备锁上门去外面逛逛,天气有些阴沉,他拿了一把伞在手中。忽然,儿子带着一个陌生人回家了。
陌生人大约五十来岁,梳着大背头,有些胖,脸上有点肥肉,腆着肚子,站在他家门口,死死地盯着许老三,那眼神像两道芒刺,许老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头。
儿子忙给他介绍:“爸,这个我们厂的杨总,他对我很好,很看重我,他想来我家看看。”
许老三慌忙打开门,把杨总让进门来,又是沏茶又是敬烟。
杨总摆摆手,说“别忙活了,我们说说话吧。”
许老三张着嘴,惊疑不定地点着头,口里不停地说着“好”。
杨总拿出三根烟,扔给许老三一根,又给了许小峰一根,自己也叼上一根。
许小峰非常有眼力劲,马上把杨总点燃,又给自己的父亲点火。
烟雾缭绕中,杨总的脸色忽明忽暗,他轻轻吐出一口烟来:“老许,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一个事。这小峰不是你亲生的吧?”
许老三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呲牙咧嘴站起来,拿着烟的手抖成一团,他指着杨总说:“你胡咧咧啥!”
声音尖利刺耳,像金属划过石板一样难听。
他有些惊慌,这是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快三十年了,除了妹妹外,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许老三在30多岁时,老婆就因为脑出血死了,当时儿子只有12岁。那时候,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要上班。对于儿子,他就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管。有一年暑假,儿子和几个同学去湘江河游泳,五个小孩一个也没有回来了。
从此之后,许老三就孑然一身。他想再娶个媳妇,却一直没有合意的,转眼之间,他也就40多了。一想到老了以后,有个三病两痛,床前无人服伺,死了之后,连个烧纸的都没有,他的心就发慌。
有一年春节,他记得是大年初三,风很大,吹得人耳朵生疼。他去乡下舅舅家拜年,骑着摩托车经过一座独栋房子时,四下里无人,只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和几只公鸡在院里玩耍。
许老三盯着那孩子,孩子长得白白胖胖,戴着一顶地主帽,脸嫩得能掐出水来,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天天气很冷,呼口气都是白雾升腾。可许老三却觉得很热,他燥得把棉袄脱下来,脸上的汗像水一样往下流,一会儿功夫,头发汗水蒸腾,背心上也全是湿的。他的心脏像一面破鼓,不规则地乱响。他用手摸了一把脸,手上都是汗,他像下定决心似的,冲上去,抱住孩子,发动摩托车,冲出好远。虽然后面并没人追赶,他依然将车开得飞快,又在路上绕了几个圈,才忐忑不安地回城。
这些年,他悉心地照顾着这个孩子,养大他,供他读书,要星星绝不给月亮,到老了,却是养了一个败家子。妹妹经常说他:捉了一只麻雀到自家仓库里吃食。
现在,有人来讨要这只麻雀了。他的头脑乱成一团浆糊,想法成千上万涌出来,却没有一条可行。
“你不要这么激动,我就是来和你探讨一下这个问题。”杨总深吸了一口烟,火光在暗淡的房子里一明一灭。
“你有什么证据?”
“我当然有,不然我也不敢上门来。”
杨总从公交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扔给许老三。
许老三颤抖着手接住,儿子听了他们的对话,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忍不住伸过头来看那份文件。
那是一份亲子鉴定书,证明许小峰和杨万全是亲生父子。
许老三把这份文件砸在地上,他像一头受伤的狼,低低地咆哮:“这不可能,这是假的,我要去告你。”
杨总不再说话,只顾抽着烟,他甚至连眼角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许老三的气焰像那夜空中的烟火,开始得灿烂,转瞬之间就消沉下来。
“许老三,你是真缺德。你做出这种没天良的事来,你晚上能睡得着吗?当年你抱走了我的儿子,害了我全家,我老婆变得疯疯癫癫,我岳母觉得对不起我们,郁郁而终。这些年,为了找儿子,我办了一个又一个的厂,招收了一批又一批男工人,我终于找到了他,这是老天爷开恩呐。现在你老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你的责任,我只要小峰。”杨总终于撕下冷静的外衣,泣不成声。
“小峰,你是我的儿子啊,你愿意和我回去吗?我有十几家厂子,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是愿意,那些财产都是你的。”杨总又对许小峰说。
许小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咬牙,说:“爸,亲爸,我当然跟你走。”
两人开着车飞驰而去,只留下车尾两道浓烟久久不散。
许老三在后面使劲追,一边追,一边哭,一边喊:“崽呀,崽呀,我的亲崽啊。”
三
五年后,许老三更老了,他还住在原来的塑料一厂的宿舍楼,那栋房子更旧了,墙皮都掉下来了,木制的窗户也朽了,风一吹,随时要掉下来。
那天是十一月初八,许老三七十岁生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风一吹,他满头斑白的头发像冬天的枯草一样摇摆。他更老了,腰也直不起来了,眼睛也看不大清,医生说是“玻璃体混浊”。他佝偻着腰,抬头看看天,天空灰蒙蒙的,一只黄鸡蛋一样的太阳在云层中翻滚了几下,终于是看不见了。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这个人很瘦,只剩下一点皮包着几根骨头,骷髅一般。骷髅人朝他低低地喊了一声“爸。”
许老三抬起浑浊的眼睛,盯了半晌,惊喜地说:“是小峰回来了。”
许小峰回到杨万全家里,他的亲妈一年前已去世。杨万全又娶了个新老婆,结婚才一年。
后妈见来了一个争家产的,满脸不高兴。许小峰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针尖对麦芒,闹得家里不得安宁。
一年后,后妈生了一个儿子,杨万全的重心又转移到这个孩子身上了。对许小峰,也只给点钱,其他的,他没时间也没有心情去管。在这种压抑的家庭里,许小峰结识了一些狐朋狗友,慢慢地开始品尝到一种叫“冰毒”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欲幻欲醉。杨万全发现时,他已经用上了注射器。杨万全像赶狗一样将他赶出了家门。他无处可去,只得又来这个他五年未曾踏步的地方。
“还是这里舒服!”许小峰躺在沙发上,美美地挺了一下腰,然后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支注射器,就朝自己的胳膊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