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感动】香椿(散文)
一
认识香椿是在五六岁时,喜欢它浓郁的香,还懂得这种香可以吃。长大以后,偏执地认为,唯有香椿配得上“秀色可餐”这个词儿。
那时我的爷爷还活着,他似乎给孙子留下的唯一财富就是老屋后面的三株香椿树。
爷爷胡须雪白,随风摆着,与那香椿紫红的叶儿相映成趣,牵住我的手,指着香椿说,爷爷记事,香椿就在这。爷爷八十多,就是不能活过香椿树。好像是第二年,爷爷作古了。我琢磨他的话,他可能在与认识的树做过寿命对比,香椿是寿星。我还记得,每年春来到谷雨,香椿发芽窜叶,油红色在树的枝丫尖上燃烧,爷爷叫香椿叶子是“红胡子”,这三个字有着蓬蓬勃勃的生命活力。
香椿绽芽时,是一幅灵动的画。芽儿红,叶儿新,枝儿翘,露儿滴,叶厚芽嫩,似玛瑙翡翠般秀美,令人眼前一亮,心底盈香。万木萧条时,香椿弄春香。所以,我认为,在所有的嘉木里,香椿独占鳌头,秀色可餐,是真的可餐,并非比喻。
那时我就很注意观察香椿树。主干上皮肤皲裂,就像鱼鳞状,一块一块的。古人早有诗句描摹它的样子:“枝干怪鳞皴。”香椿树,向来挺且直,就是发出枝丫也直挺挺地向上。小时候我理解“天天向上”四个字,就想着香椿的样子。细腻的肌肤,春来泛绿意,是绿意,近看无,远观如上了微绿的漆色。就像韩愈诗所言的“遥看近却无”的观感。红叶几片,成羽翼状,很骄傲地站在每根枝丫的顶端,就像鸟儿俏立枝头,不见其首,彩翼欲飞,美尾翕动,只是不开屏,呈叶羽绽开向日的姿势,跃跃欲飞,晶晶亮眼。
特别是在一场春雨过后,站在香椿树下,会生发出更美的畅想。香椿树按耐不住春声的召唤,绛紫色的枝头上,璀璨若炬,像掀起红盖头的新娘子,羞羞答答地探出新芽,新芽儿笑盈盈,一看就有握住入口的欲望。台湾散文家张晓风说,香椿芽刚冒上来的时候,是暗红色,仿佛可以看见一股地液喷上来,把每片嫩叶都充了血。这个想象好奇特,也很贴切。是啊,人的精神也为之而振作,我喜欢称香椿是春季里的枫叶,燃烧着春光。
自清明至谷雨后二十天,胶东半岛的春来得迟迟,到立夏还时而有微寒,香椿芽儿不会疯长,所以总是爽嫩嫩的。这脾气慢热的温性海洋性气温,缔造了一树香椿的耐久芳华。挂在枝头的香椿芽吸足了阳光,才显出肥䐛䐛的样子。爷爷天天摘香椿芽,这是他的功课。据说,香椿每天早晨迎日要窜出一簇嫩嫩的芽,天天奉献“鲜货”。枝干成棍子的样子,擎着一簇芽,后来听大人说,积攒了一冬的香,梢头是它的喷射口,香椿芽就是从一根骨头的一端流出了芽髓,是精气溢香。是啊,找一个凳子踏着,鼻腔凑上去闻,馥郁的香味蓦地袭来,身子不得不后仰。香气钻进鼻子,沁入肺腑,滋润着五脏六腑。再翕翕鼻翼,香味愈发浓烈。其香不同于花卉蔬果,而是一种冲鼻的奇香。我觉得就像妈妈搽的香粉味儿,却摆脱了虚假的人造之香,变得纯粹浓郁,是源自天然,去掉了雕饰。
后来我上学,读《庄子》,想起爷爷说的“人活不过一棵树”的话,果然,语出有据。香椿古老,庄子入眼。《庄子》有“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秋”之说,庄子所说的大椿树,就是如今所见的香椿了,故至今仍称长寿者为“椿寿”。椿树作为长寿的象征,往往与松树、仙鹤、灵龟等相提并论,用“椿庭”一词指代父亲,以兹祝愿。唐代诗人牟融的《送河阳令徐浩》诗句“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满头”,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南宋诗人杨万里为母亲祝寿,也以“泛以东篱菊,寿以漆园椿”为喻。我听母亲说,老家老街就有养孩子沾香椿树的光的说法,有让孩子出生后摸椿的风俗,以期长寿。还有人为椿树编写了歌谣的:“椿树精,椿树王,椿树粗,椿树长,你往粗里憋,我往高里长……”这谣是祈祷孩子长高的,身高有遗传因素,与香椿树没有关系,但民俗里的这些联系,往往寄寓着良好的愿望,能够把这样的良愿给了香椿树,可见香椿在人们的世俗和文化生活里的重要性。于是,各家屋前屋后,更喜欢植香椿树。屋后的香椿见日时短,我就看见父亲每年冬临时用杂草围裹住香椿的树身,以防寒冻,爱惜之意可见一斑。人活不过一棵树,是啊,香椿树活八千岁,中华文明史上下五千年,一棵树的树龄再怎么长,也载得动!但可以寄托,自先秦,国人对香椿就付与了最美的情感,如今,人文精神依然盛传。我对香椿树有了别样的眼光和关照,天下无神,若有,香椿可为神。
二
在我老家,对“香椿”两个字有过度解读的现象。老家老街有两个姑娘叫“秋香”,秋日生,故名,但重名不好,一个改成“香秋”,大家嘲弄说,唐伯虎一点就少了一个秋香。有秋香就有“春香”,不错,也是两个女孩子,后来为了以示区别,另一个写成“椿香”,也是为了分得清,大家喊“椿香”为“触香”。我父亲更倾向于后者,把香椿树叫做“香触树”,说,碰一下就香,认为大家念这个“椿”字念半边音也不对,其实父亲不懂得“说文解字”,只是喜欢揣度而已,误传了很多东西,包括香椿树。
父亲还创造了一个新词,因为香椿树。香椿芽儿采过三次,耗尽了元气,也是到了立夏的时节,叶儿发绿,吃起来口感不好了,一般采四遍时,就用木棍敲打。这是一门技术活,不能一棍子打死,要悠着点,父亲叫“打香芽儿”。后来,父亲觉得一不小心就打坏了枝丫,怪心疼的,就在棍子的头上,绑一把小刀,刀子很锋利,对着香椿芽的根儿一勾,芽儿从天落下,就像天女散花,我在地下捡着,陶醉在超脱凡尘的香韵里,空气漫香,父子欢声,其乐融融。回忆那个场景,我的心依然向狠,希望父亲老擎着杆儿“打香芽儿”。
一位诗人吟道,故乡是一棵树,我把巢筑在树上……我想,这棵树一定是香椿树,因为她贮藏了太多的记忆和温暖,我钟情于屋后那几株香椿树,回到老家,总是绕着道儿去老屋后面,站在田埂看那还生机勃勃的香椿树。故乡,首先是味觉的故乡,所以吃哪里的饭菜,都觉得不够味,不用父母的味道沾上香椿,那本色的味儿已经征服了我的口和胃。只是,故人已去,徒留空忆。这样的现实不能让我很痛,因为有香椿往事,恍若眼前,煦煦暖心。我常常面树想到父亲作香椿美食,味蕾顿时难以忍耐。
父亲是从朝鲜新义州回国的,在那里,他开小饭馆维生。他说,朝鲜人也喜欢吃香椿,他做的那个香椿小吃,如果翻译过来,大约是“米醉香椿饼”。米,是玉米面,在平底锅上摊好,加热,做成类似煎饼,也撒几片香椿叶芽在上面,再来做馅儿,香椿在鸡蛋液里固定味道,稍加点面粉,用玉米面皮卷起香椿饼,上刀工切成卷儿,两段露出香椿的绿和鸡蛋的黄。我总觉得这样吃太奢侈,是用来看的,放在盘子里,就像从日本舶来的寿司,色香味,都是上乘,舍不得下口。大凡做饭的看见吃饭的人食欲很重,会心花怒放,父亲看不过我的馋样子,总是下筷子夹一个卷儿给我,是示爱,也是炫耀他的手艺。他喜欢边吃边说,以为提升档次的办法。他说,宁吃飞禽半两,不食走兽一斤。说话顿一顿,转到香椿上,宁吃香椿两片叶,不吃白菜三十斤。父亲说,口感也得靠好话“起味儿”。父亲还说,香椿是“树上蔬菜”,是“百木之王”,怪不得父亲总是磨磨唧唧地说着他的经典,这是他和儿子说话的最好机会。
其实,我妈妈做香椿饼,也很有一套。那年月,粮食短缺,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春季,吃粮要省着点。妈妈切碎了香椿,拌进玉米碴子面,舀一小瓢小麦麸皮,抓两把红薯面,一掺和,在热锅翻两边,两面挂上香脆的皮尔就可以了。妈妈说,怎么难吃的东西,有了香椿,就变得香了。是啊,在乏味的日子里,父母总是能够过出滋味,源自他们的智慧,也源自他们热爱生活的心。
父亲很会保护香椿,在打过三四次香芽儿以后,时令进入夏季,如果不懂得香椿树的“语言”,管不住自己嘴巴的话,香椿树就会发蔫。我认为,父亲对香椿树是有着精神对话和理解的。采过几遍香芽儿以后,在枝头留下疤痕,父亲说,香椿树也会有疼的感觉,而且只有香椿树会有,不然,怎么会留下伤疤……我想,父亲是很不善言辞的男人,这样的柔情蜜意,是极不易说出口的,他是在借物抒怀。有时候懂得了一个人,可那个人已经远去,伤感和失望就是这样产生的。我真希望他还能够跟我再说香椿。在父亲身上,我学会了抚摸曾经的痛,心思也变得缜密细腻了。
三
每年春来,我喜欢吃遍小城做香椿菜的馆子,不求奢华,只为口味。“蛋包香椿”,两个煎蛋,中间夹着香椿,惊喜被潜藏,吃的是咬一口就露出惊喜的发现啊!“香椿辣子面”,几片猪肉,一刀香椿碎末,肉香和椿香融合后的口味,吃的是难得的相逢。“花生米斗椿香”,这是凉拌,香椿在热水里滚过一遍,香味沉淀,花生米跳跃其间,真的是“仙郎玉女共乘槎”,双双入口,奇香盈齿,齿留奇香,舌尖在往复的香里,味蕾经受着空前的滋养。“香椿小豆腐”,吃着,总觉得香椿在欺负雪白的小豆腐,可咬在齿间,香椿和豆腐一样的嫩,牙齿未触碰,早往喉里滑去,真不知,是什么太滑了。
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赞道:“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文人的感觉就是灵敏,说得也是很中肯,怪不得无人不说香椿味儿太神奇。
吃的名目不少,各有千秋,这是香椿值得舌尖去细品的特点使然,但我最稀罕两样,还是父亲做得好。借着晨露,洗涤了香椿上的尘土,碎两个鸡蛋,在锅底翻腾几下,八分熟最好,这是鸡蛋炒香椿,谁都会,可火候不一定把握得好。还有一样,是“腌渍香椿”,用父亲的话说,若让一年四季春常在,那就做这一口吃。内地的名吃是“盐渍香椿”,而胶东则是“腌渍”,一字之差,品相与质地都不同了。我们距海近,选海上的“台鲅汤”,不加食盐,腌渍的香椿颜色层次不变,口味比春季新采的下来还鲜美。从坛子里往外捞,别错过,鲜味入鼻,较之吃下更过瘾。
腌制的香椿就像人世间那些历经生活磨难的女子,或者就是怕容颜易老,而选择低温冷冻年龄的现代科技,将似玉年华瞬间封存,岁月可以改变她们的容颜,但我们可以用“腌制”的办法,使岁月无奈,岁月啊,你已经无法改变热爱烟火的心了。
每年的谷雨前后,我的两个计划必须保证,都因香椿而让我的时光有了韵味。最近,我春晨走步,雷打不动,三五千步之后是采香椿,不过三日一次,不能把个香椿头撸得光秃秃的,感觉等待的苦了。搬迁新居时,邻居从老家剪下一些香椿的枝条插在花坛里,原本是取“椿寿”之意,哪知如今也让我有了口福。随手弯腰,采一小把,信步回家,不出三五分钟,一盘鸡蛋炒香椿就完成了。我连襟家门前有溪,名“石溪”,溪底是整块石头,沿岸石砌,在石缝里窜出十几株香椿树,早就叶芽泛嫩了,连襟微信发了照片,不用召唤,我就知道意思了,驾车半小时就到。诗人元好问《溪童》一诗写道:“溪童相对采椿芽,指拟阳坡说种瓜。想是近山营马少,青林深处有人家。”诗人廖廖数语便将乡村稚童于阳春三月在山中溪水边采摘香椿的快乐情景跃然于纸上,变成韵律优美节奏踢踏的诗句。我的年龄已经不是少年,可采椿的兴奋,一点不亚于那个“稚童”,我又回到了少年时。抱着椿树爬半米,跳着高儿采椿芽,真的成了顽皮的少年了。采下一纸袋,返回,只要遇到同楼的邻居,一准抓一小把塞给他,“只想相见说椿香”。老吴说,日子过得就想着猎奇,没有值得稀罕的东西了。他的意思是说,就剩下香椿还是最喜欢的东西了。据说,北吃香椿南喝茶,这可是成神成仙的两样东西。我给一把香椿,你赠我一个佳句。我说着玩笑话,你还我一个微笑,乐在其中。
“泛以东篱菊,寿以漆园椿。”金秋时节菊入茶,润肺清气纳菊趣;仲春燕来时,寒食清炒紫香椿,不敢求寿齐大椿,只为一股清香留唇齿。所问“春秋几何”?我想这句诗是最好的回答。
我常想香椿在春色里的价值。春暖花开,薄雾朦胧,杏花春雨中的山川被婉约成了一幅画,无论樱花璀璨缤纷,还是桃花摇曳纵情,如果没有香椿,我觉得这幅春意的画上就少了题跋,没有完整性。
时光可以逼退我们的发际线,衰老慢慢消磨我们芳华流光的岁月,却无法改变我们沉淀下来的情感;时光可以淹没我们的故事,可以佝偻我们的身躯,却总也带不走留在我们唇齿间那椿芽的余香,改变不了我们热爱生活的“椿香”之心。
我想,如果我们的烟火里没有了香椿的味道,是不是就少了灵魂。读到一首诗,佐证了我的观点——
梦里不能没有香/一轮媚月挂在香椿的枝丫/想偷走/人间的芳香/就是无法摘除美化我们唇齿的魂……
香椿树永远不老,她总是萌发出嫩嫩的芽儿,无论怎么沧桑,青春的力量,总是改变着我们关于年龄与青春的眼光。
掐下香椿的芽儿,我的手指,做着京剧里花旦的两指轻合一处的动作,曰“兰花指”,而且“手留余香”。动作因一叶香芽儿而改变,心情都放进了这戏剧化的指法里了。
2020年5月1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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