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工棚里的说书人(散文)
一
山里昼短夜长,在冬季的时候,往往下午四点钟左右,就开始抹搭黑了,工棚里的人都会在这个间隙,抓住这点儿光亮的。有牛的先去看看牛,尽管牛有人管,不会受虐待,可谁的心都没那么大,不能大到不管不问,不去看看牛就进屋的。心再大,也不至于顺着屁眼子拉出去,看一眼不是不放心,是心里要有个数。打枝的磨斧子,造材的要矬锯,手巧不如家什妙,明天赶工不赶工,可就看它的了。工棚里各忙各的,不信一个佛,就不念一个经。大炕分南北,你是你,我是我,自己的人聚一堆儿,闲聊自己的,别人家的嗑儿再热闹也不插言。
吃过饭,要简单打理一下,洗洗脸,洗洗脚,在外面走一天,面皮子被风吹紧了,脚丫子走木了,急需热水舒缓一下。大师傅是满工棚最勤快的人,管人还管牲口,锅里的水都是早就烧好的,泡完饲料,做完饭的一刻,就添了一锅水。烫烫脸,软活活的能把笑容找回来,烫烫脚,舒舒服服一觉到天亮,省着总想家。把这些做完,就脱吧脱吧钻被窝了。大师傅管灶坑,还管炉子,抱一抱大劈柴柈子,这里续两块,那里续两块。不一会儿,灶坑和炉膛里的火,呼呼而起,声音压过了外面呼啸而过的北风。
大师傅随口吹熄了自己面前的洋蜡,大家便安稳地闭上眼睛。炕的温度上来了,让人不自觉地把被蹬开。炉子的温度上来了,一圈的铁皮都慢慢变得通红通红,烤得人头皮发麻。通红的炉子赛过洋蜡,红艳艳的色彩让工棚里多了一份情调,也把人的眼皮子映得发滑,合不拢也闭不上。
这段时间是工棚里最寂寞无聊的时光,十几个小时呢,这么长的夜都托付给梦境,未免有些沉重了。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哎!大白话儿能不能再白话儿白话儿?反正也睡不着。
听到有人点名,那个叫“大白话儿”的人也不推辞,躺在被窝里就白话儿上了。“白话儿”,东北话的意思是能说的意思。这个人真能“白话儿”,就是这个人真能说。如果把这个人说成是“大白话儿”,就是在说这个人太能说了。能白话儿的人,往往是一种阅历的象征。有些人能把所见所闻白话儿出来,是一种本领。有些人肚子里有这些东西,却倒不出来。有些人会胡说一通,我们就很厌烦地制止他。“你瞎白话儿啥呢?”这样胡说的人到哪里都不受人欢迎,是因为他白话儿出来的东西,基本都是胡编乱造,逮住马不吹牛。
大白话儿姓李,今天他改了话题,前两天讲的都是家长里短中的一些鸡毛蒜皮,今天却一反常态,他说起了《水浒传》。有人问他为啥不说那些家长里短了?他笑着说,那个话题太直白了,今天你说别人,明天别人就会说你。口无遮拦伤别人的同时,也伤自己。大家都赞同他的说法,不管怎么说,能有个口吐莲花的嘴,是让大家感到幸运的,因为这张嘴就偏偏落到了这个工棚里,不是大家的幸福又是什么?
他一拨楞坐起,好像来了精神头。他点燃一棵烟,黑暗中烟头一闪一灭,富于节奏感。他说起《水浒传》,所说的那一段正是大家熟悉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让人觉得新鲜的是,这段经典当中有他自己的味道,尽管大家都知道故事的来龙去脉,还是被他掺杂进去的东西所吸引。
“那鲁提辖的拳头跟个铁锤差不离,一拳抡过去,就让那老小子找不到北了。再抡第二拳,他就满地找牙了。第三拳抡起来,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头牛都不经揍,直接就把这瘪犊子送回他姥姥家去了。”他的话语通俗,一下子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他说到兴起处,大家一起在被窝里扑腾着,好像都在一条大河里尽情地游着,别提多畅快了。
二
李大白话儿有三十多岁,瘦了吧唧的不起眼,两个薄嘴皮子,看着就觉得能说会道。嘴唇子厚吃天下,嘴唇子薄说天下,他的文化程度还仅仅是个初中没毕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学的那点儿东西都没糟践,读书看报正够用。嘿嘿!胸中就这么点儿墨水,泼洒出来却那么的自然洒脱。这些都要归功于这个工棚,他即使满嘴跑火车,胡诌八咧也有人愿意听。
在他的肆意发挥下,他这个版本的《水浒传》,成为梁山好汉的升级版,让人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改编和改版,给这部书带来了许多新意,里面的故事与人物都做了不小的编排。他这时候的语言组织能力超强,而且反应敏捷。前两天,他的家长里短还是小试身手的话,这一夜开始的长篇大传,在为他这个说书人奠基扬名了。原著中的那些风骚女人们,都被他一一说到。有些事情大家都觉得好像听说过,可是这事却是书中的女人所为。这些话题都应该发生在老娘们的身上,她们喜欢嚼舌根子吗。可是这些话题被他编到书里面去,把大家的不忿之想都说了出来,不免心里一阵敞亮。嘿!真痛快!
大家都知道武大郎和武松的事情。他俩是亲兄弟,武大郎被潘金莲给害死,武松替哥哥报仇,杀了奸夫淫妇。他这里把武松给说成是与西门庆争风吃醋,抢夺潘金莲。这件事在乡间就有发生,李大白话儿这么去张冠李戴,是在借题发挥呢。这次在工棚里以说书的方式说出来,不能不说是个发明创造。效果出奇的好,大家有的趴在被窝里,有的干脆坐起来,光着个膀子,就这么亮着膘。屋里正热,这一段书无疑是给炉子里又填进去几块大柈子。那边,看灯看得紧的大师傅,“哧拉”一声划燃火柴,把洋蜡给点上了。大家都善意的笑了,同时也感到了无限的暖意。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大家是带着满足和期待入睡的。这些日子,大家的心都是在憧憬之中度过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上午的时候盼下午,下午的时候盼晚上。这份期待是那么的让人享受,无限的快意聚在心头,让每一天都觉得那么的充实。有时候,等不及晚上焐被窝了,在饭桌上,吃着饭,喝点儿小酒,说起来更带劲。这时候的李大白话儿小脸红扑扑的,高坐在铺盖卷上,嘴角泛着白沫儿。十几个人围坐着,支棱着耳朵听,有谁嗓子不对劲,咳嗽两声,都会招来不满的目光。那人赶紧去寻口水,清清嗓子,把咳嗽压住,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人嫌。
附近工棚也知道了这件事,几个人便轧伴儿前来。一时间,李大白话儿说书这件事也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正经事,让大家为此津津乐道。
这天,李大白话儿向老板提出个这样的要求。他在山场里的工种是拎大斧子打枝,他想自己说书,能做个等量交换,缩短上工的工时。他的理由很简单,用自己的特长给大家带来了快乐,理应享受这样一份待遇。
老板非常不理解,不就是在说个笑话,逗大家一乐吗?怎么就上纲上线,讨要报酬了?是不是有些过分!老板觉得这是在无理取闹,当然不能答应了。今天你说个笑话就能领到钱,明天他说个笑话也能领到钱吗?这不乱套了吗?
这么个小事情就伸手要待遇,大家对此也看法不一。
三
李大白话儿突然不白话儿了,让人觉得有些冷场。吃过饭,到了说书的时间,工棚里静悄悄的,他不说书,别人也不说话。这种静悄悄让大家很不适应,有些抓心挠肝地难受。李大白话儿蜷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像小猫小狗一样不起眼,不似他危襟正坐时,那样光芒四射了。不说书的他,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到了。
有人忍不住开始埋怨起老板抠门来。人家这么做,的的确确是在付出,干嘛就不给人家报酬?这几天,每天的说书,让大家提高了工作情绪,自然就多快好省了,工作效率提高了,是不能否认的。烧得正旺的一堆火,被活活地泼了一盆冷水,这是啥事呢?
外面进来几个人,是别的工棚的人。他们吃惯了嘴,走顺了腿。当他们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就是两个工时吗?要求不高啊!这件事不能都怨老板,你们这些人只要紧把手,不就把这两个工时给代替出来了?这几个人的鄙夷语气,让整个工棚的人都觉得抬不起头。是啊,自己没有做好,怨不得别人。人家天天晚上说两个小时,嗓子都冒烟了,就没有一点儿辛劳吗?这点儿辛劳应该由大家承担。
来的人掏出十块钱,要李大白话儿继续说。李大白话坐起,非常严肃地说明了自己的观点。此举只是想为自己的说书正名,想为自己的付出正名而已。只要大家都喜欢听,不认为是在瞎白话儿就满足了。这么个嘻嘻哈哈的人,真的严肃起来,让人觉得有一身的正气,玩笑不得。这一刻,他好像脱胎换骨了。
士为知己者死!看在几位外人的面子上,李大白话儿又开始说书了。只是他明显是受到了这个小插曲的影响,不如之前说的那么流畅。也许之前的说书是非正式的,整个人能放得开。可是他的说书一旦变为正式的时候,他的心里发生了变化。在那些随意性很大的地方,失去了灵活和飘逸。非常死板的说辞,让人觉得他是在端着一个架子在说,即生硬又毫无生气。那张十元钱就在炕上放着,多多少少影响了他的发挥。
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李大白话儿没有停下的意思,他慢慢地恢复了那个流畅的节奏。只见他两眼放着光,嘴角又泛起了白沫儿,两只手比划着,表情和动作都在说明,那个李大白话儿又回来了。
老板对李大白话儿的说书很不屑。那天他来山场,就在工棚里住一宿。李大白话儿还在说《水浒传》时,被他给打断了。你再换一个,这个太普通了。就靠这个来减少工时还不够。你要是能说一段大家没听过的,我就不让你去抡大斧子了,让你在家干零杂,工资一分钱都不少。
老板在将他的军。李大白话儿闷头想了想,酝酿了一下,便开始讲了一段关东女匪蝴蝶迷的故事。全工棚的人都听直了耳朵,老板向他竖起了大拇哥。
这段故事他是听乡里的一位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讲的,听说他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东北抗联,其独特的经历,让他一身都是故事。李大白话儿平时就喜欢听这些东西,就常去找老人。老人平时好喝两口,就投其所好,一边陪他喝酒,一边听他讲。老人可是非同一般的人,他身上的故事都是宝贝啊!可不能让他带到棺材里去。
老板听说了这件事,很受感动。还别说,这个说书人还真称职。老板真诚地说,只要我上山场,一定会想着带上你,咱俩绑到一起,你愿意吗?